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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二老板之所以一时说不出话来,倒又并非为的他在“苦闷”。他这样的人不比他的令郎;他即使地位僵了,舌头不会僵。他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一气之下便想回敬钱芳行“一杯冷酒”,——本年端阳节立大当铺倒闭的“前夜”,这位钱芳行跟二老板“情商”提回宝源庄放款的当儿,却也就是二老板现在这副陪小心的嘴脸,那时二老板因为顾全“交情”,所以宁可让立大当铺的许多零星小款存户们吃亏些,竟买了钱芳行的“账”。

  二老板在“朋友”跟前能够顾全“信义”的时候就这样总是“顾全”了的!

  “子翁,——论理……呀,谢晋寿和兄弟的渊源似乎不比寻常,——他从前在我这里做过‘朋友’。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上月里,住在子翁前街的林焕翁也拿了挺厚一叠红契来,托我转弯跟晋寿商量商量,谁知道竟碰了他的钉子。”

  钱芳行十二分抱歉——又像十二分感慨似的又加着说;

  他那肉里眼忽然睁得大一些了。

  二老板一听这话就再也忍不住。他的鼻子里已经轻轻一哼,但他到底还是功夫好,赶快把“哼”的下半段转变为一声叹气,眼看着钱芳行这边,说道:

  “然而,芳翁!这就是时髦漂亮人们‘做人’的法门!尽管你昨天朝人家磕头跪拜求过,——拉过交情,得过好处,今天轮到人来求你了,就要把昨天的事情忘记得一塌刮子精光!芳翁,我唐子嘉吃的亏,就是不能那样没有记性!啊,你说对不对?”

  钱芳行刚听了开头几句时,还在很正经地点头,后来,头就不动了,他那对细眉毛的梢角微微一耸;等到二老板说到“对不对”,钱芳行忽然双手在大腿上拍一记,眼睛眯细成了一条缝,跳起来哈哈笑着道:

  “子翁,子翁!哈哈!你简直是对着和尚骂贼秃了!哈哈!子翁,骂得好!哈哈哈!”

  二老板也笑了,也站起来拍着钱芳行的肩膀说道:

  “芳翁!哈哈,骂你也是白骂;哈哈,反正你听过就忘记了!”

  “不然!不然,”钱芳行的口吻忽又正经起来。“子翁,不是忘记得快,倒是为的记得牢。记得放款容易收款难:有时你朝人家磕头也没有人来睬你,就只好全勿管。——哎!总是这市面变得太怪!现在要‘做人’,竟没有法子讲交情了。再说,我这里,上有老板,我竟做不得半分主!”

  “哎!芳翁,你这里我是明白的,我是明白的。”

  二老板随口应着,心想钱芳行这条路是走不通了,空头支票一定要出丑了,倒反觉得心里泰然。

  于是两人就谈着别的事了。二老板很爽直地把他那“清理房租”的计划——勒令迁移,约略告诉了钱芳行,问他行得去行不去。

  “子翁,我劝你不必如此操急。你这么一逼,逼倒了他们,‘宣告’起什么‘破产’来,律师呀,会计师呀,一大套,闹上半年八个月,你子翁还是见不到半个边皮的。而且你请求官厅去封门,先就未必办得到;官厅里也不肯把市面弄得太难看。大字号不比得小小的裁缝铺,剃头店!”

  钱芳行非常诚恳地说。二老板才知道账房老胡的报告不是假的。

  钱芳行却又慢慢地接下去道:

  “我这里也被他们拖欠得不少。也是软来硬来都没有办法,只好搁着再说。倒是今天刚才搁浅的裕丰和泰昌两爿庄,恐怕带倒的铺子不止三五家罢,此刻消息还没传开去,明天可就要满城风雨呢!——说不定你子翁也要受点隔壁损失。”

  “哎!糟就糟在这上头呀!……”

  二老板说着,就站了起来,看一看客厅里的挂钟,就出惊道:

  “呀,五点了么?”摸出自己的表来一看。“哦,四点四十五分呢!——嗯,芳翁。再见罢!我约好了一个人,五点!”

  “那么,今晚上给子翁在吴江春洗尘,子翁是一定要到的!”

  “谢谢,谢谢!年前竟——哎,芳翁,过了年再领情罢。”

  二老板眉头轻轻一皱,凑近钱芳行的耳朵边低低说了几句。

  “哦哦,我明白,我明白,”钱芳行连连点头,神气是十二分的诚恳。“子翁所虑极是,极是!不过那些失业工人代表倒也许久没有动静了。”

  “不可不防!芳翁,你想,他们上次还会闹到我上海的公馆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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