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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二


  柳塘忙迎出去。只见江湄和一个人很快的走进来。来人步履矫捷,走得很快。柳塘老眼昏花,看着纳闷:怎这大夫胸前挂块白布?及至走到近前,才看出是很长的白胡子,原来是位老人。看那胡子至少有八九十岁,但腰腿却好似少年,身上穿着青袍青马褂,又肥又大,手提着一只破旧不堪的古式皮包。柳塘忙迎上作揖。江湄介绍说:“这位是郑老先生。”

  柳塘请他入室落坐,说:“半夜惊动大夫,很对不起。”

  那老头儿摇头说:“你别这样称呼,我不是大夫。”

  江湄忙道:“老伯,郑先生并不行医,这是看我的情面,破例前来的。您说这是半夜,他老先生早已起来了,正在院里练拳,我就拉他上车,要不怎会这样快呢。”

  那老头儿很不客气地道:“受伤的在哪里?要看就快看,别耽误工夫。”

  柳塘忙道:“就在这边屋里,请您进去看看,还有救没有。”

  老头儿立起来走入房中,看着太太,并不惊讶,很安详地蹲到近前,看了一会儿,又伸手摸摸口鼻胸膛,才仰头说道:“没死没死,食管破了,气管也只差头发丝儿没给割开,可也险得很!我试试看。你们快备一盆热水,一条手巾。”

  宝山闻言忙跑出去,须臾便送进盆和手巾。柳塘见他蹲着甚是费力,就问:“可要把人搭到床上?”

  老头儿道:“不能挪动。你们都出去,不用在这里看。”

  说着,就从椅上拿下一只棉垫,放在身下坐好,众人急忙退出。柳塘和江湄坐在椅上,又听那老头儿在屋里喊说:“赶快预备半匹白布,一块五寸宽、一尺长的木板候用。”

  柳塘忙叫宝山去办。

  江湄见柳塘似有不安之色,就向他低声说道:“这位郑老先生,是前三十年的外科名医,手术神出鬼没。你知道在前清时候,天津混混儿盛行,每天都有打架斗殴的事,常有人受到离奇古怪的伤,看着绝活不了的,他都有法儿治好。当时混混打架,讲究用斧把砸腿,把腿上骨头都砸碎了。若是没有深仇,砸碎了便给抛下,这受伤的还可以请外科名医,把碎骨接上。若是仇恨太深,只砸完了,握着脚腕使劲一抖罗,里面碎骨便给抖乱了,再也接不上。可是这位郑老先生,连抖乱的碎骨,都能隔着肉给捏弄还原,不过太费工夫,总得连捏一个多月。

  听人说他平生只治过两个,可是都治好了。还有人扎破肚皮,流出肠子,拉拉在地下,把他请去,就把肠子重给放回肚里,缝上肚皮,连毒也没消,就给上了药。旁边有位西医看着不住地咧嘴,哪知过不多日竟然好了。他怎样治法,咱不但不明白,简直连道理也想不通。譬如隔肉怎能把碎骨捏得还原?肠子流出来怎么填进去?人还能活?这真叫人纳闷。还有是我亲眼见的。是我在旧宅住的时候,有家邻居,是一个老头儿,领着两个儿子度日。大儿子已经娶了媳妇,媳妇很不贤,时常挑拨兄弟感情。一天那二儿子气极了,拿起刀去杀嫂嫂。

  那大儿子为保护老婆,和兄弟交手,竟被一刀砍在脖颈上,刀进去有二寸深,虽在侧面,但看着已摇摇的要掉下来。他老婆觉得她丈夫万不能活,就揪住那二儿子去打官司。当时,雇了一辆洋车,把受伤的抱上去,老婆捧着他的头在后随着,就奔审判厅。老头儿也没了法儿,只得揪着二儿子一同前去。可是他想,大儿子一死,二儿子便得抵偿,自己不但家败人亡,老年无依,而且也给祖宗绝了后代,一边走着哭得可怜。也是事逢凑巧,由他家到审判厅,正从郑老先生家门口经过,那老头儿正看见郑先生在门口立着。忽然想到,他是神医,就跑过去叩头求救。

  郑老先生上前看看那受伤的人,也说没有生望了,但禁不住老头儿苦苦哀求,说起‘两儿俱死,全家绝灭’的话。郑老先生听着不忍,才说:‘豁着我半世的牌匾,给你治一下试试,若不能活,可别怨我。’当时,就叫把受伤的搭进他家客室,放在床上,给上药缠裹起来,一下子救了一家人命。本地许多绅董给他挂匾,求治的人拥挤不断。他天性好闲,受不住麻烦,竟在一天借口出门治病,攀家远去,直过了二十年。人们渐把他忘了,他才回来。另在僻静处买房居住,再也不露他的能为,只有我们几个朋友,因为特别关系,还能知道底细,遇有伤病,也能对付把他请出来。若是生人,说破了嘴他也不肯承认自己是医生。今天我请他来,还有条件,请您告诉家里人,千万保守秘密,不要对人说,我也不能泄露他的住址。”

  说着,只听郑先生在房里叫人把预备的东西拿来。宝山连忙带着白布和木板进去。柳塘就在门帘缝间向里偷看,只见那盆白水已变成血汤,太太的伤处已经洗净,涂了药膏,仍是挺卧不动。郑老先生先扯了些白布,把她颈部扎裹好,又把木板平着垫到身下,上端和头顶相齐,用白布把她的头额和木板缠在一起,紧紧绷住。中间由腋下又缠了一道,把上半身和木板连结一处,借那木板的支持,使头部不能移动丝毫。随即取出一瓶药水,撬开太太的口,徐徐灌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只听太太喉中咯的一响,郑老先生又叫:“再进来两个人。”

  柳塘便令两个女仆进去。郑老先生便令她们相帮,把太太抬到床上,头部下面放了一个软枕,稍为高起。又令两个女仆分在左右,各自提起太太一只臂儿,徐徐地摇动。过了一会儿,太太才发出低低呻吟。郑老先生点头道:“成了。”

  便令女仆把手臂放下,大家都离开房内,不要惊扰她,随又灌下一种药汁,便讨净水洗了手,也夹着皮包走了出来。

  柳塘忙迎着道劳驾,请他落座稍息。郑老先生摆摆手,立着说道:“请放心吧,性命算保住了。大概从现在以后,得睡很大工夫,是药力叫她那样。因为我才把断开的食管接上,怕她移动,又要裂开,所以把她捆在木板上,还怕不妥当,所以吃药叫她睡觉,只要过了一昼夜,便不致再出毛病了。你们不用惊慌,也不要喂她东西,连水也别给喝,饿一两天没有关系,我走了。”

  柳塘作揖道谢,又说:“明天还得请您过来。”

  郑老先生道:“好,明天我自己来,不用去请。我本不是大夫,用不着拘那些俗礼儿。平常大夫非请不到,也并非全为拿架子,实在是当自己前一天把药下错了,病人吃下就咽了气,他次日若自己上门,岂不要被捉住偿命?所以必得等病家去请,知道没出人命,才敢上门。我给人治病,差不多都是包办的,该来我就来。”

  说着,就向外走。柳塘和江湄忙送出去,到了门外,江湄请他上车。他摇头说:“我每天早起有一点钟的散步。现在正好走着回家。”

  说完,扬长而去。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回首百年身天刑有赦 樱心终世恨尘梦难醒

  话说柳塘送大夫走后,回到内宅,让江湄到客厅去坐,另叫女仆在上房守着太太。柳塘吸着烟,张福和老郭立在地下,仔细诉说事情的发生经过。柳塘听到太太回家便令人堵塞夹道的话,再想到太太昨日在江宅留住的情形,便觉内中必有原故。太太昨夜到江宅去看玉枝,恋恋不走,终于住下,和她平日的习性大有差异。若按迷信说,好似她自知将死,所以特意前去和我同房一夜,以了夫妻缘分。但实际却是不然,她若自知将死,必然顾惜性命,谋求趋避,怎还那样处之泰然?

  看当时的样儿,说她不愿回家,倒有几成合理。但家中有什么使她畏避的呢?那就是除却王厨便无他人了。固然她和王厨旧有私情,谈不到畏避。可是现在王厨竟下毒手对她行凶,可知必然事出有因,她的畏避不是无故。再回想从近日以来,太太对我态度大变,极尽相夫之道,由我害病那天,她便守在身边,跬步不离,大有洗心革面的样儿。而且王厨也由后面小院给移到西跨院,出入内宅,很不方便,由她这种种更动的做法,显见是和王厨疏远了。

  想到这里,又把近日自己移居江宅,家中只剩太太,而太太竟赶到江宅借住一夜,次日又无精打采的回来,到家令堵塞夹道的事,都掺合起来,仔细推想,便明白太太必是疏远王厨,久已惹他怨恨。近日家中无人,王厨又肆无忌惮的对太太有所要求,她必有所不愿,却又无法拒绝,才躲到江宅。她把回家视为畏途,但又不能不回来,回来还怕王厨搅扰,所以堵塞夹道,必是因为王厨由夹道转入后院,可以任意对她威逼,在前面却有厢房住的仆妇,耳目甚近,便不敢过分胡闹。但王厨终于进屋内把她伤了。她若仍像以前那样顺从,开门接王厨进去,当然不会有此祸事。由此确可证明太太是因拒绝会面触怒了他。而且这还应有个证据,就向宝山道:“你去看看上房的门。太太临睡不会不关,既关上怎么能进去,是拨门,还是撬窗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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