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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柳塘听着,心中微动,忽地笑道:“笑话,我难道还娶位姨太?人家看着不笑我老不知死么?”

  雪蓉道:“这又怕什么?你本来有两位姨太,内中有个假的,再娶个真的补上,岂不正好?”

  柳塘听着只笑,也没再说什么,便把这篇儿揭过去了。

  但柳塘心中却有些被雪蓉说动,重提起对璞玉的热心,想要到三玲书寓再行探访,却恐自己一露面,事情仍是难办,要想转托个人,却又难得其选。过了几天,忽然心腹老仆张福气喘吁吁,眼泪汪汪的,走进雪蓉房中,向柳塘下跪,言说自己遭了件事,求主人给搭把手儿。柳塘愕然问他何事。

  张福就说自己祖上无德,本身没福,自从伺候老爷,一晃儿二十多年,混得家道小康,妻子都饱衣足食,哪知他们无福享受,折腾得胡作非为。“我只有一个儿子,已经二十一岁,往常还很规矩,今年忽然变坏,结交无赖,在外狂嫖滥赌,不知怎么姘上了个班子姑娘,打得火热,常常十天半月不回家。我近日才犯了疑心,暗地考查,原来他跟那姑娘姘了已经半年多,据说那姑娘倒贴他吃穿花用,费了不少的钱。我本没有家产,也不怕儿子破败,只是担心他的小命儿,恐怕叫姑娘毁了,就把儿子抓回家来,打了一顿,锁在家里,不放出门。满打算可以没事了,谁想那个姑娘舍不了他,上门来找,我出去一问,那姑娘竟央告我把儿子放出去,和她团圆,或者把她留在家中,当作儿媳妇也成,看那意思是太舍不了我儿子了。

  我一时气恼,把她骂了一顿,赶了出去。过一天她又来了,我又赶走。这样四五次,那姑娘竟改了法儿,向我讨债,说她在我儿子身上用过两千多块钱,若不放儿子给她,就把这笔账了清,她再不上门搅扰。我知道这是诚心拿我的短儿,本意仍是要人,就又骂着赶她,哪知这回她不走了,在我门口闹着要寻死上吊,把我也吓住了。还是我儿子,见事不祥,出来解劝,叫她回去,过几天再来,自有办法。她见了我儿子,才不再闹,抱着哭了一阵,就走了,临走说,三天后再来,若还不依她,定死在我家门口,这是昨天的事。大约明后天她就要来,我那儿子倒不跟我争吵,只说倘若那姑娘死了,他也不活了。我实在没法办了,跟朋友商量,有人劝我先预备几百块钱,等那姑娘来时,朋友们出头跟她说话,拼着花钱了结。我想,也只可这么办,无奈手中没有现钱,所以来求老爷借给几百,将来在工薪内陆续扣还。”

  柳塘原是风月场中的过来人,听了张福的话,很感兴味。又想,一个仆人的儿子,有什么好处,会使妓女为他这样拼命?而且这妓女行为也太奇怪,于是动了好奇之心,便问张福的儿子名叫什么,那班子姑娘名叫什么,在何处搭住。张福回答儿子名叫宝山,姑娘名叫雪雁,在群英部玉芳班搭住。柳塘道:“听你所说,那姑娘是恋上你儿子了,口说要银,实际还是借题逼你,好把你儿子要去。所以据我看,你就花几百块钱,也了不了这场事。我问你,那姑娘可知道你儿子的身份?”

  张福道:“以前我不知宝山对她说过没有,只在她到我家寻找时候,我曾对她实说,我是作下人的,宝山是下人的儿子,他不配去嫖你这样的阔姑娘,你要他这样客人,难道不怕丢脸?无奈我说破了嘴,她也不理会。”

  柳塘道:“这样说,她倒是真爱上你儿子了,既然倒贴,便不是为钱,既然知道你儿子出身低贱,便没有别的贪图,单只爱上一个人儿,这倒难得。那姑娘曾说要嫁你儿子,你自己本心可愿意她作儿媳么?”

  张福道:“凭我那等人家,如何能娶班子姑娘作儿媳?她们那样浮华,一件旗袍,就许破了我的家。”

  柳塘道:“那倒未必,只要她真心,也许进门就不再浮华,甘愿过苦日子。随后你先把儿子领来,我看看,问个明白,再想办法。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管。”

  张福谢了下去,过一会儿把他儿子宝山带来,恰值柳塘仍在雪蓉房中,就叫他带来。

  张福领儿子走入,拜见主人和姨太太,侍立在侧。柳塘看那宝山,不由吃惊,想不到一个猥琐的老仆,竟能生出这样的好儿子。他生得粉面朱唇,眉清目朗,看着就好似在锦绣丛中长大,绝不是蓬门萎巷的人物。而且身体健全,赳赳的带着英武之气,但只缺少一种华贵气和书卷气,这当然是血统关系和教育问题,有着缺陷。但只这样已经足够个美少年资格,足以驰骋情场,所向无敌,莫怪会有妓女为他舍死拼活了。柳塘看了看,就令雪蓉和张福各自退去,才向宝山询问细情。宝山初不敢直说,经不住柳塘婉言开导,他才把自己和那妓女的事情说了。

  柳塘听他述说那妓女相待情形,也有自己昔年在风月场中经历过的,也有未经历过的,但就他说的,加以阅历的判断,那雪雁实是真情。作者在本书中曾屡次说过,妓女并非是真情,所谓青楼非言情之地那句话,也是观察未深之言,而且说那句话的,必然是个书呆穷酸,或是好色登徒,仅能与黄脸婆连生三子,而至死不解风流的人物,根本没有言情的资格。若说妓女没有真情,何以倒贴受累的事儿,时闻于曲卷?热客后悔的小曲,流传于歌场?以及情死同逃的新闻,常见于报纸呢?由此可见,妓女对于年貌相当,心思相投的人,真情时复流露,并非草木无知。不过她们的真情,最易转移变化,今天给张三垫了一场牌局,当然对张三有着真情;明天赠李四一只戒指,当然也有真情,但当对李四发生真情之际,张三再去,就要被摈出情界之外了。因为这种道理,所以雪雁对于张宝山的历久不变,百折不回,便是个中罕见的事。

  柳塘不由大为赞赏,就问宝山道:“这不但看出雪雁的真心,也可看出你的魔力,要不然何致惹她这样迷恋?我倒不像你父亲那样固执,很想成全你们,但是那雪雁可愿意嫁你么?”

  宝山道:“据她自己说,只要嫁我,穷苦甘心。”

  柳塘道:“你呢?”

  宝山红着脸道:“我也叫她缠的没法儿了。”

  柳塘点头道:“我明白了,这事我一定替你办。可是得先去看看那个雪雁,倘然她是个胡调姑娘,将来会搅得你骨肉成仇,家宅不安,还许把你害了,我也犯不上作那种损德的事。如说她是安分的人,你就等好音吧。”

  柳塘是从看见宝山,知他必是个浪子,但听他说话,看他行止,更明白他心中有些分寸,并非荒唐无识之流,就想起一件事,又向他说道:“我替你办这件事,你也得替我办一件。我替你出钱,你替我出人力,可以成么?”

  宝山正在感激柳塘,闻言便道:“老爷有事,只管吩咐,你可是受了谁的气,要用人打架么?”

  柳塘听了一怔,心想,他原来是混混一流,怎开口就想到打架。便道:“你怎么想到打架?可常常打架么?”

  宝山道:“我还没打过架,不过有那种朋友。老爷要用,我一邀就来。”

  柳塘心想,他准是在外结交匪类,才弄得这样嚣张。但也难怪,一个没教育的孩子,落到下流,还能学得高尚么?但能这样大体不错,也就罢了。我现在的事,用这样的人,正为合适。就道:“我不是为打架,是为另一种事。有一个女子,被卖到三玲书寓,我因为有些关系,去打听了一回,确知是在那里,只是那班子知道我是财主,就老虎大张嘴,所以没能救出来。如今又过了许多日,不知她是否还在那里,也不知落到什么样儿。现在请你去给探一探,最好能假装嫖客,不露形迹,等探明了再行商量。”

  宝山道:“这事我能办,明天就去,最好约几个朋友一同去。叫一个人先随便挑一个姑娘,我慢慢打听,若是有说的那个人,我就挑上,跟她透了意思,再想法弄出来。”

  柳塘喜道:“这样很好,你去办吧。可是不要莽撞,宁可多耽误几天,也别闹得露了形迹。”

  遂又把璞玉的年貌说了,又道:“她还有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你也得留心打听,到底落在哪里。”

  宝山一一答应,柳塘又给了一百元钱,作为嫖资,才打发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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