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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璞玉方气得掉头要走,雪蓉已向她作个大揖,跑到九号门口去,先占住了新地盘。璞玉只得把九号客人要的东西告诉了她,自入七号代她伺候。但璞玉做梦也想不到雪蓉说的是谎话,而且谎话中含有侮辱意琴的隐意,只当她的话果然真确。及至进去两次,见这一对客人并没有什么浪漫的行径,心想这定是新婚夫妇,偶然有什么不检点的举动,本来难免,雪蓉也许偶然撞见他们接吻拥抱,就如此乔张作致,未免有些假惺惺。

  她这么大的女孩子,什么不懂得,装好人给谁看呢。想着心中好笑,但她却没思索,雪蓉称这对客人是一双夫妇,何所据而云然,竟也随着她的武断而错了下去,直到替斟汽水的时候,称呼出“先生”、“太太”的专名词,意琴一红脸,性扬一变色,璞玉才明白自己闹出值得挨嘴巴的大错儿,不由羞窘难堪,又没法道歉更正,比意琴僵得还厉害。幸而性扬一阵机灵,急忙不着痕迹的加以纠正,向璞玉道:“你把瓶子放在这儿,我替梁小姐斟吧。”

  璞玉巴不得这一声,忙将汽水瓶放下,转身出去,到九号房门,等雪蓉送菜出来,一把揪住她,拉到屋后僻静处,举手狠狠的在她背上捶了两拳。雪蓉不知来由,叫道:“姐姐怎么了,你打我?”

  璞玉发恨道:“我打你这舌上长疔的,顺嘴乱说,害我闹笑话,差点儿没被人家抽了嘴巴。”

  雪蓉忙问何事,璞玉告诉了,雪蓉笑道:“姐姐这可不能怨我,我又不认识他们,怎知道是亲戚是朋友,只为看着他们年纪相仿,又那么厌气,才顺口说是俩口儿,你怎拾个棒棰就认针呢?记得当初我才来的时候,你常嘱咐我,对女客人不许乱叫太太,称呼小姐,就是错了也没有包涵,今儿怎到糊涂起来,心里惦着什么呢?王小二没来的毛病吧。”

  璞玉听着,气得又要打她。雪蓉嘴里叫着“好姐姐”,脚下早已一溜烟,跑进厨房去了。璞玉无法,只得仍去替七号上菜。

  性扬和意琴在这一席酬酢间,自然谈得非常融洽,但因初次走上友谊的途程,自然各自矜持,在表面上看不出甚么进展,不过爱情的基础,却已由此奠定。至于女招待的中途换人,闹出璞玉的一句莽撞话,意琴已自不好意思,以后直到吃完,也没再见雪蓉的面,意琴心里更加疑惑,料到这女招待以前那样神色奇怪,以后又避而不见,却换个别人来伺候,推想内中情由,似有蹊跷。性扬既曾直说和她有一面之识,却不承认到月宫来过,恐怕他隐瞒着什么吧。

  女招待以招待为业,对客人怎能有这等奇怪行径?即使真的只和性扬见过一面,也很可以坦白酬答,像这后来年纪较长的女招待,随便谈话一样,又何故如此羞羞涩涩,躲躲闪闪呢?由此看来,不但性扬与她似有较深的关系,而且这女招待也似对性扬已有较深的感情,所以她看见性扬伴我同来,才羞愤得赌气不伺候了。意琴虽猜透了雪蓉的心思,但因方才璞玉的言语冒昧,未免介介于心,本想借此再窘性扬一下,却恐因过分注意这女招待,倒显得自己对性扬有所关心,对女招待有所嫉妒,岂不正蹈入璞玉误呼二字的嫌疑,于是就把这事避开不提,只谈了些闲话,直到饭罢,性扬尽了男友的照例责任,付过了账,二人才一同出离月宫分手作别。

  意琴今日发现了性扬和女招待的情形,本来无须挂怀,过后就视如过眼云烟,渐渐淡忘。但是此后她与性扬踪迹日密,时常往还,性扬再请她吃饭,绝对不上月宫,更谨避有女招待的饭馆,最后两人由友谊进入恋爱之界,性扬向她作了求婚的表示,意琴对性扬本身本无异议,但只因脑中留着月宫女招待这点印象,疑惑他曾沾染过闲花野草,发生品行上的疑问,又恐他以前曾与那女招待有过牵连,以后得了自己,便又弃之不顾,这又是心术上的疑问。于是当时没敢答应性扬的求婚,先设法解释疑团,以致费了多少的周折,闹起无限风波,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谢璞玉张罗完了午饭的座儿,方得清闲,餐馆中照例每日午后二至五时,是没有什么生意的,偶有人来吃点心零食,也很寥寥,只留一个人照料便够,大家无事,全聚在楼上一间雅座中闲聊,璞玉本想趁这时回家一趟,对丈夫请夜间的假,但心中终是惭怯,又没想出完善的谎话,只怔怔的躲在清静的地方,独自出神。小雏鸡发现了她,就强拉到人群里去。璞玉实怕和他们在一起裹乱,但更怕这些口角尖酸的人,抬出王小二先生来起哄,只得耐着性儿奉陪。这雅座里,就好比女招待的茶话会场,每日此时举行一次,除了轮流报告自己的成绩和各自做饭座儿的批评以外,还加上互作恶谑,互攻隐私,结果不是闹得这个哭那个骂,就是来一出武剧收场。

  这时并没经振铃开会的仪式,楼下的一个绰号“小白斜”的,先发了言。这“小白斜”名叫白金宝,原是妓女出身,因为淫业不振,才改途来发展商业,可惜仍是屈居下僚,不能得志。若问什么原故,她这外号便是答案。只听字音,好像她常穿白鞋,其实每字各有一义,小是身体矮小,白是额上有一块白癜风,斜是斜眼,自此三字,便可看出她仅能坐待客人不能招徕客人。女招待这个名词,望字生义,天然应有三种必具的魔力。第一是“女”,所以表明较男子难能可贵;第二是“招”,须要容貌美丽,意态风骚,能把不饿的人,也招进来吃饭;第三才是“待”,客人进来以后,加以殷勤招待,三种要素缺少一样,便算是这行中的不及格者。“小白斜”

  既然貌寝,失去“招”的魔力,而且一般人口中,所常说的看女人,虽只单提“女”字,上面并未加形容词,然而却似立有界说,是单指年轻貌美的女人而言,好像把年长色陋的,摈除到女人范围以外。由这例子看来,“小白斜”的“女”字,也被抹去,于是三字之中,只剩了一个“待”,因之如薪水小账等等收入,也和本身成了正比例,较比红的同业,要减少二分之一,并且和他人永有上下楼之别,不能更上一层了,只有这午后没有饭座的时候,她才能上楼和众人厮混。但是世上虽有无量数的镜子供人照看,却自古至今,没发现一个知道自己丑的,“小白斜”

  自不会众醉独醒,她以为自己的矮短,正是娇小玲珑;自己斜眼,分外顾盼生姿;那额上的白癜风,更是一种缺陷美,世人都赏识人工造的黑痣,自己这天然的白斑,若有日被识货者发现,揄扬起来,说不定全世界女子都向自己仿效,全世界男子都向自己追求呢。可惜“小白斜”

  虽这样自尊自贵,无奈遇不到一个发现她美点的人,饭座若轮到她伺候,都全变作含羞少女似的,不肯抬头观赏她的美貌,低头吃完,便自逃去,绝不似对别个姊妹那样没话找话。小账更不用想,若正账四角八分,给五角不找钱,便是可纪念的事了,像别人小费能得正账十分之百,她简直自工作以来,未常有也。但她绝不想自己悭于容貌,倒怪客人不长眼睛,因而对客人更起了恶感。每遇到招待生饭座的时候,心里就想这人既不着意看我,准也是个瞎眼东西,更不会多给小费,于是把嘴撅得老高,用精神上的虐待,来报复客人态度上的淡漠。那倒运的饭座,也自然更不敢看她,她的美貌更无以自炫。日久所受的刺激太多,竟使她嫉世愤俗,变为一个乖僻的人,旁人越看她不起,她越把自己看得极高;越是本心所希望不得的事,表面越要矫为鄙夷不屑。

  这时,她先开言痛骂本馆男百役。因为照例女招待不进厨房,客人所要的菜,由男百役从厨房取出,送到饭厅,或是雅座门外,女招待才接过去,送到客人桌上。但是男百役对于“小白斜”这个黑人,却不伺候,凡是她要的菜,都得入厨自取。她受不了这不平等的待遇,吵到掌柜的面前。掌柜也只对她笑,那意思是说你本不配和旁人享受同等权利,若是不忿,大可另图高就。可怜“小白斜”莫说高就,连低就路儿也没有,只得低头含忍,甘受歧视。但这口气却咽不下去,便对姊妹泄出来。众人因不和她同病,自然没有同情,谁也不理会,只顾谈论自己的座儿。楼上五号的王静珠说道:“那个小马儿又来了,送我一个新式的皮手包,里面还有一打小相片儿,这小子真坏。”

  说着,吃吃笑起来,却不说坏在哪里。小雏鸡听了撇嘴道:“小手包算什么,那个金麻子,磨了我多少天,只要我下班跟他出去,第二天就带我上恒利金店,挑一付金镯子。我才不理他呢,瞧他那麻样儿。”

  楼下七号李小屏笑道:“你别吹咧,要真有人许你金镯子,你就不为自己,为你那个小洋服客,也得弄了来,好供着他零花儿啊。”

  小雏鸡听了,倒不以为忤,只骂了声“放屁”,笑道:“你说我倒贴那洋服小米儿呀,呸!我才不那么傻,就是贴他,也只给他制新洋服,买漆皮靴,才不给钱呢,叫他胡嫖去呀?”

  王静珠笑道:“你真精明,不枉是干这个的。”

  小雏鸡鼓起嘴道:“提干这个的呢,前儿那个骑‘嘟嘟嘟’(即摩托脚踏车)的小兔高来了,坐下就吃,吃完了抹抹嘴就走。我拉住叫他会账,他说忘了带钱,把二姐姐叫得震心,只说晚上就送来,我只好放他去了。哪知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那小损德的,到今儿也没见面。整份儿一块二毛五,柜上从我的工钱上扣了,你说倒霉不倒霉。”

  这时旁边一个叫华月樵的接口道:“这怨谁呢?你要不是被小兔高叫姐姐叫迷惑了,就是被他怎样摆弄晕了头儿,要不然就那么容易放他走啊?要是我,我就扣下他的‘嘟嘟嘟’,叫他拿钱来赎。”

  小雏鸡“呸!”了一声,撇着嘴儿道:“得,得,你还有脸说我呢。上月那个新鲜笑话,是谁蹲在旅馆里,下不了床,是谁打电话求璞玉大姐带衣服和钱去救命。我们笑了好些天,只笑怎么睡得那么死,叫人家来了卷包会,还留下她给旅馆当押包儿。要是我,我就不会吃这个亏,得先睁开眼瞧瞧,是新郎不是新郎,怎么胡拜天地,胡进洞房呀?这比我的一块二毛五可丢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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