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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惊寰忙道:“我是惊寰,你这是在我家里,你已经嫁了我,这屋子是你自己住的。你养病,咱们好过日子。”

  如莲嘴唇一动,似乎现出一丝笑容,精神也增了一些,喘着道:“怎,怎么……”

  惊寰忙道:“你别多想,以前的事,我都明白了,所以把你娶到家,从此你是我家的人。”

  如莲喘着想了一会,又问道:“我娘呢?”

  惊寰不敢说实话,只得绕弯道: #8220;你嫁过来,你娘怎能跟着,你要想她,我给你接去。”

  如莲闭了闭眼,半晌又睁开,在衾里的一只手似乎挣扎着要动。惊寰忙拉住她的手,如莲才脸上现出安适之状,鼻翅儿颤动着道:“惊寰……真的……”

  惊寰道:“怎会不真?妹妹,咱俩心愿遂了,我是你的丈夫,总守着你了。”

  如莲头儿微动道:“我快死……你何必……”

  惊寰听着心似刀剜,强忍着道:“你别说这个,你养好了病,以后净是乐事。”

  如莲颤着道:“晚了……哥哥,晚了……”

  惊寰哭道:“莫说你死不了,就是死也算我陆家的鬼,我定要对得过你,定给你出个大殡,埋在我家坟地里。妹妹,咱俩生不能同衾,也要落个死则同穴。”

  如莲略一摇头,脸上颜色一变道:“不……你有你太太……我不埋你……一处。”

  惊寰道:“你不愿意和她埋在一穴,就在旁边另起一个坟,立个碑碣。”

  如莲喘道:“写字?”

  惊寰道:“碑上自然写字,写惊寰薄命妻冯如莲之墓。”

  如莲连咽几口气才又断断续续的道:“不……妻……妾……”

  惊寰道:“依你,愿意写妾就写妾。”

  如莲这时已目眶塌陷,气息仅属。但还忍死扎挣,好像有许多话说。挣了半天,才说出话道:“不……我不姓冯……冯是我娘……的姓……我有亲……爹……我娘嫁过一个盐商……生的我……我姓何……写何如莲……娘……告诉我……父亲是……何……靖如……我没……见过……”

  惊寰听到这里倏的通身一软坐在地下,若愚也一阵抖索,凑向前低头问如莲道:“你父亲是何靖如,是你娘嫁过何靖如么?是不是只嫁了一年?”

  如莲微微点头道:“娘告诉我……我没见过……”

  若愚立刻双泪直涌,扑的也跪在床前,叫道:“你是我妹妹呀!天哪!你怎不早说?我父亲就是何靖如,当初我小时候,曾听说我父亲弄过外宅,只一年就打发了,哪知就是你娘,竟把你落在苦海里。可疼死哥哥了!怪不得你嫂子说你长的像我,我怎瞎了眼,会看不出来?”

  说着大哭起来。如莲听得这话,心里翻搅,要哭已没了泪,只把眼圈一红,又昏过去。惊寰忙又呼唤,不大工夫,如莲重又醒转,望着若愚似乎要笑,却只见颊上微动,呻吟道:“你是我……同胞哥哥……哥哥……妹妹死在你手里……哥哥你害……你好……”

  说着把牙一咬,又向惊寰看了看,叹息了一声,接着眼珠一翻,咯的一声,可怜这多情的薄命女儿,竟带着无边幽怨,芳魂渺渺的身归那世去了。

  这一绝气,惊寰立刻大叫了一声,倒在地上,若愚却嚎啕大哭起来,恨不得哭得跟她死去。自己想到从起初就和如莲作对,千方百计收拾她,一直害得她死。到今天才知她是自己的胞妹,费尽银钱心力,倒害了个亲骨肉,怎不懊悔悲伤,凄然欲绝?正自己哭着,忽听内宅人声嘈杂,料道内宅也是不好,只可哭着走出去看。才出书房,恰见自己的夫人匆匆的从里院出来,一见若愚便拉住道:“你……你知道,表弟妇咽了气。惊寰……惊寰!”

  若愚顿足道:“里面的那位也死了。天呀!全是我害死的,可怎么办?”

  夫人惊道:“怎么说?”

  若愚且哭且诉的道:“那个如莲已经送来,已经断气。”

  夫人道:“是么?”

  若愚自己揪着头发流泪道:“我得了报应,如莲是咱的亲胞妹。我才知道,她娘嫁过咱爹,在打发了以后才生的她,临死她才说出咱爹的名字。我真是害人反害己了,天呀!”

  夫人愕然道:“怪不得我当初见她,觉得像你,因没往心里去,就未细问。谁想的到咱爹在外间还留了个孽障呀!早知道就把她收留,哪有今日?”

  若愚叹道:“这真是前生冤孽,现在顾不得说。这家里一死两口,该怎么办?惊寰昏在屋里,更是不了,万一他心里一窄,跟着寻了死,祸更大了。”

  夫人道:“真个的,惊寰要知道两个都死了,真有危险。”

  说着想了想道:“要不就教他挪到旁处躲几日,等他悲伤略减,然后……”

  若愚猛然道:“对对,只可把惊寰先搬到咱家,我教郭安去雇车,你就带着惊寰回咱家去,……千万留神守着他,先别同他提表弟妇也死了的话。”

  夫人点头,若愚便走出去。

  夫人自己站在院里,无意中望着天边秋月,心里说不出的凄酸。暗想如莲虽则薄命,到底还占了上风,以前真享受过惊寰的爱,临死还得惊寰守着咽气,还算罢了。只表弟妇真是苦命得到家,寻常得不到丈夫的怜爱,好容易盼得丈夫回心,自己却又没命享受,到死还是被情敌把丈夫抢去,倒是我这不相干的人送了她的终,不禁替她可怜。又想到若愚说惊寰昏在屋里,怕他出甚毛病,便顾不得屋里还有死人,就走进去,见那景况真不堪入目,一个尸横床上,一个气厥床前。走过看时,惊寰在地下已张开了眼,叫他却又不应。再看死去的如莲,几乎认识不出,脸上却还平和,只眉端还隐带些幽怨,便对尸身洒了许多眼泪。

  不多时,若愚带着郭安进来,把惊寰扶起,惊寰只直着两眼一语不发。若愚和郭安将他抬出去,若愚夫人在后跟着。到了门口见已雇了三辆洋车,若愚夫人坐上一辆,把惊寰推上一辆,由郭安护送着。若愚又嘱托夫人,千万看定惊寰,不可大意。夫人答应,那车便拐出巷外走了。若愚自己关上门,到上房窗外,报告老太太新妇已死。其实这时太太已经听着消息,正在屋里哭呢。若愚又把如莲死在书房的前因后果,禀告一遍。

  老太太始而吃惊,以后又念如莲的身世可悯,境遇可怜,深为叹息。便托若愚明日去买两份一样的衣衾棺椁,择个吉时装殓。若愚答应,又把惊寰到自己家里的事说了,老太太也甚愿意。若愚因院中停着两个死尸,一夜没敢睡觉。熬到次日天明,便出去买办一切物件,夜里入殓。也没教惊寰回家,若愚都用全神料理得完善。入殓以后,才想起给新妇的母家和如莲的娘送信。新妇母家从去年夏天便搬往张家口,只得写封快信寄去。怜宝却没处寻找,只得罢了。

  话说惊寰在若愚家住了三四天,神智方才清爽,只闹着要回家,却被若愚夫人像哄小孩似的哄着,不许他走,而且便是偷着跑出,也被看门的人挡回,只急得他整天哭闹。过了十几日,若愚夫人见实在关不住,便和若愚商量,送他回了家。惊寰一进家门,见停着两口棺材,才知新妇也已逝去,自念两妻尽死,己尚独生,真是百身莫赎,恨不得叫来天地鬼神,问问他们,何以单单扼我至此。这一场痛哭,直有泪溢江河,恨填宇宙之势,晕而复苏者好几次,被若愚劝住。又另雇了两个仆人,轮班看守惊寰。过一日,便有新妇的母亲到家,在棺前哭了一阵,又见院中停有两棺,问知底细,几乎闹起风波。幸亏若愚夫人从中调解,才得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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