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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惊寰听了不语,觉得邢妈的话未必果真。如莲向来不喜和姐妹拉拢,又岂肯拉她们来伴宿。只好等见了如莲再问个清楚,便挥那邢妈出去。自衔了支纸烟向那木板床上躺倒,闷闷的望着床顶。

  直等过半点多钟,才听得门帘作响,还以为如莲已经起床,派老妈来请自己过去。及到抬头看时,竟是如莲自己来了。惊寰正忍着一肚子闷气,见她来倒合上眼假装睡着,料道如莲必要上前调耍,自己便好乘势和她撒娇。哪知合上眼以后,隐约听得如莲脚步声走到床前,只少立了一会,也并未做声,竟而悄悄的退去。又还以为她看出自己是装睡,故意的退到远处椅上,和自己相持,就仍闭眼不动。

  过了许多工夫,屋里更静静的没声息了,忍不住才睁开眼,不想屋里已没了如莲的踪影,才知道她进来见自己睡着,竟自趁坡儿躲开。看这光景大非往日亲密之意,不由得把方才的疑云重又布上心来,忽的真生了气。但他还没想到这气该如何生法,忽见门帘一启,如莲又姗姗的走进来。惊寰立刻把脸一寒,更不向她说话,只低头去瞧地板上的缝隙。如莲走过一拍他的肩儿,笑道:“昨天干什么去了?进门就睡,跑到我们这里来过乏云。”

  惊寰原想不理她,但又不敢过分的怄气,因为气若怄在理上还好,倘若怄得不在理上,惹她把小嘴儿一鼓,自己枉落个作揖打躬,倒不上算。便自加些仔细,含忍着道:“把我抛在这冷宫里,孤鬼儿似的,不睡觉……”

  如莲不等他说完,便坐在他身旁笑道:“你瞧你,又犯小性儿。今天赶巧了,我那屋有生人借宿,所以没让你进去。这也值得生气?”

  惊寰道:“向来没听见你留过旁人借宿……”

  如莲笑着抢说道:“巧了么,偏偏今天就有。”

  惊寰道:“谁呢?”

  如莲瞧着他道:“告诉你可别生气。”

  惊寰点头道:“不生气。”

  如莲把手一拍笑道:“罗九爷。”

  惊寰忍不住哈哈大笑,知道她是故意耍笑,便是给她十万生金子,她也不肯留罗九借宿。况且罗九又是个绝不再见的人。这一笑竟把方才的气恼消了一半。如莲又问道:“你信不信?”

  惊寰笑道:“真难为你会平空想起他来。”

  如莲道:“你不信啊!那么你也不必问是谁了。走,上我那屋去。”

  说着拉着惊寰出了这屋,走进她自己的卧室。

  惊寰见邢妈正在床前折叠被褥,便自向小沙发上坐了。如莲也赶过去收拾床上散乱着的枕头,却见四五个绣花软枕,都已压得高低不平,像是夜来都有人枕过。惊寰还认着是有姐妹同宿,并不甚在意。自己闲着没事,便举目向四壁流览。看到迎面墙上,忽觉这屋里的陈设似乎和往日略有异样。起初还没瞧出哪里有什么改变,略一凝想,才明白墙壁上较往日多了一块空白。那空白地方原是悬挂自己照片之处,今天忽然的不见了那张照片。还疑惑移在旁处,乃至举目细寻,却是并无踪影,心里十分诧异,便叫道:“喂!”

  如莲背着身应道:“什么!”

  惊寰道:“你知道这屋里短了件东西么!”

  如莲似乎一怔,才回头笑道:“你说的是照片么?昨天钉子活了,掉下来,我就先收在柜里,等你来了再挂。”

  惊寰听着虽亦略信,但终暗怪怎今天净出这意外的事,难免有些疑念。不过想到如莲的固结深情,只有强忍着不向坏处猜测。邢妈在屋里收拾已结,便自出去。惊寰见如莲已倒在床上向自己招手,就走过和她对卧,握着手谈了两句闲话。邢妈又走进来向如莲道:“姑娘洗脸不?辫子也该梳了。”

  如莲摆手道:“等一会。”

  才说完又坐起改口道:“洗,你去打脸水来。”

  邢妈答应出去。

  如莲坐处正面对窗外的阳光,惊寰向她一看,心里突然一惊,见她花容憔悴,较昨日黄瘦许多,辫发蓬松,眼圈儿在红肿之中,又加上一层青黑。惊寰虽然在风流道中没甚深究,但是多少有些感觉,看如莲这副面容,分明是昨夜受过辛苦。惊寰虽未曾身临其境,可是每次见这班中旁的妓女,凡是留过客人住夜,到第二日就变成这副面容。而且回想起来,今天邢妈守门拦我进屋,是一层可疑;她们说话全是惝恍迷离,是二层可疑;而且又把我的照片无故的藏起,是三层可疑。再加上如莲的脸色改变,就此种种推测起来,说不定昨天她竟许留下客人住夜咧!但是这些证据,又都在疑似之间,便是如莲这副憔悴面容,固然可以说是留过客人的表示,可是她若成夜里辗转床第,哭泣不眠,也照样变成这样啊!可是她和我正处得好,又没甚烦心的事,哪会哭到这般样子?既不如此,当然如彼。再说她那辫子,永也没滚成这乱鸡窝……

  惊寰在一刹那间,似乎已得到种种证据,而且心里一起了这深切的怀疑,更看着任何事物都有破绽可寻。便趁着如莲下床去洗脸,自己翻身去转向床里,闭目凝神,对这件事情细加揣测,觉得如莲每遇有绿豆大的事,都在见面时缕细相告,偏今天见面,就不肯告诉我昨夜这屋多了一个谁,并且一切相待的神情,也冷淡许多。看这样若不是我多疑,便是她出了毛病。论起来她既然已算姓陆的人,我既看出破绽,当然问也问得,管也管得。可是我既把身心性命都已交给了她,在现在情形之下,我只经得住好,绝经不住坏了,倘然我真发现她有不好的事,那时我的伤心恐怕比死还难过。如今但盼我的疑心终于是疑心,那便是我两人的万幸。

  想到这里,就决计把今天所发现的疑窦都尽力忘去,只改途思索她历来的恩情,和寻求眼前的乐趣。思想改变,心神立觉宽松,就坐起来,见如莲洗脸已毕,便凑过去替她调脂抹粉,又画了眉。屋内无人,又相谈笑起来。惊寰只觉如莲今天的欢笑,仿佛全是强打精神。有时说得好好的,忽然盈盈欲泪,就托词出去一会,才又进来改颜为欢。往常都是惊寰喜欢向她动手动脚,她总是佯嗔躲闪。今天她竟常拉着惊寰手儿,或是偎在惊寰怀里,看光景像是十分留恋,简直舍不得离开。不过不似往日活泼,话也说得不多,偶然笑谑几句,那尾声也似乎惨厉非常。惊寰在方才既已决意不再混生疑心,看见她这许多的变态,便都强制着不为介意,不过心里终觉不宁。

  等到上灯时候,惊寰告辞要走,如莲又留住他吃晚饭。到菜摆上来时,惊寰见不是往日小酌,竟是很讲究的盛设,不由诧异道:“干什么?你弄这等席面来请我,只我两人怎吃得下这些?”

  如莲笑道:“今天我高兴,就把人家送我的一张上席条子取了出来,咱们也款式款式,剩下还怕没人吃么?”

  惊寰听了知道如莲又犯了小孩脾气,便入座小饮,一面笑道:“怎你单今天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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