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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怜宝才要答言,如莲又斩决说道:“我说不去就不去,谁也拉不了去。哪天高兴了就去,谁也拦不住。娘,咱们是一言一句,别找麻烦。”

  周七听了倒无话可说,怜宝却料着如莲的话绝非真意,她哪能这样容易和姓陆的绝断?这明是托词和家里怄气,故意不出去赚钱,等日后家里把存项坐吃山空,饿蓝了眼,自然求她出去,她那时再端起架子,说不定提出什么条件,把家里压得贴服,以后的事便得由她自己。但再一转想,现在放她出去,也教人不放心,万一要跟姓陆的跑了呢?不如把她拘在家里,看守些日子,将来等机会再说。现在若立刻迫她出去,真是枉费唇舌,徒伤和气。想着便答应了如莲。

  晚饭过后,留周七和如莲在家作伴,怜宝自去到忆琴楼,替如莲去拿应用零碎物件,并向掌班特别客气的替如莲告了十天假。那掌班的因知昨晚罗九吃醋闹气的事,怕如莲为此不来,便把细情告诉了怜宝,托她回去安慰女儿,不可为躲避罗九误了自己的事。怜宝才知道此中还有这一层波折,回家便和如莲说了,并且挺着胸脯说,回到忆琴楼时,自己总跟着去,自有法子对付罗九,劝如莲不必怕他。如莲听了仍是默默不语,便把这事岔了过去。

  如莲在家里这一住下,怜宝为笼络女儿的心,不知要怎么想法哄如莲欢喜,做出了万分的慈爱。周七对如莲自然也百般客气。如莲却只随随便便,一些不改常度。到夜深时,原想自己还到外间去睡,把里间让给他们,又怕勾起怜宝疑心,便照旧和怜宝一同睡下。又过了两日,如莲却嬉皮笑脸的把怜宝推到外间,教她和周七去睡。怜宝因见如莲这几日神色如常,更料定她是耗时候怄气,绝不致有意外发生,就放心让她自己睡在里间,但夜间还不免加些防备。

  这样又过了两日,如莲不特夜里安稳,而且白天也绝不出门。怜宝已疑心尽去,又把前事渐忘,只想再过几日,便可仍回忆琴楼做生意,除了防她另有挟制的做作,却绝没旁的猜想了。只每天晚饭后,一家人都躺在烟灯前闲谈一阵,熬到三四更天,才各自分头去睡安稳的觉。这样一转瞬间,已到了如莲回家后的第八日,这时已到了五月下旬,天气渐渐热上来。这一夜如莲特别高兴,倒在床上,一面给周七和怜宝烧烟,一面放怀谈笑。他夫妇俩见如莲高兴,也都提起兴致,把鸦片烟左一筒右一筒的,替换着吸得比平日加了一倍多。如莲却只把拇指大的烟泡烧起来,又消磨到三更天后。

  周七和怜宝都是老瘾,大凡吸鸦片的人,若是初吸新瘾,吸几筒便精神百倍,想睡也自不能,若是老瘾却不然了,吸得少倒睡不着觉,若吸得多了,虽是神酣体适,却又舒服得发起困睡来。这样睡着了,有烟气麻醉着,更不易醒。周七和怜宝因为无意中吸得太多,不由得都在床上困起来,闭着眼迷迷糊糊的像要睡着。如莲捶着床笑叫道:“你们怎都睡了?说得好好的全闭了眼,看您二位这个神气,要睡快睡去,腾地方我也要睡呢!要不你们在这儿睡,我上外间去。”

  怜宝睡眼迷离的坐起来道:“不,你要睡,还是我们走。”

  说着推醒了周七,向如莲道:“我们支不住了,你把烟具收拾收拾,也就睡吧!”

  说完扯着周七,一溜歪斜的走出外间,只听床板被褥一阵响,沉一会,就鼾声大起,周七的鼻息更像雷鸣。

  如莲在屋里自己收拾了烟具,又默坐了一会,才站起揭帘向外间瞧了瞧,见他夫妇正东倒西歪睡得香甜,就退回身来,望着床上,悄声叨念道:“哼,你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今天可就是今天了!”

  说完又沉了一会,低头瞧手上的表才三点多钟,便又倒在床上,假寐了半天,却觉心慌意乱的躺不住,再坐起来,伸手摸摸壶套里的白开水,竟还温热,便悄悄的倒了些在脸盆里,慢腾腾的洗了脸。又坐在桌前,对着镜子自己梳妆,把头发梳好,再画了眉,涂了唇,薄薄的在脸上施了脂粉。又悄悄拿出件时色衣服换上,重自坐在镜前,素手托住香腮,痴痴向镜中人面仔细端详,端详了好半晌,忽然眉头一蹙,凄然流下泪来。起初见桃花脸上,倒挂下两行泪珠,莹莹作光,在明镜中闪烁,渐渐泪在脂粉冲成的槽中不住的流下,滔滔不断,却只见泪痕在脸上湿,瞧不着凸起的泪珠了。

  这样过了半晌,又自己把牙咬了樱唇,蛾眉一竖,眼泪就不再流,须臾泪痕渐干,只余两行粉渍。再低头看,大襟上已湿了一大片,便长叹一声,拿起粉扑把面上泪渍掩饰得看不出来。再痴痴的对镜呆看,心里却不知思想什么,这一回看得工夫大了,只觉镜里已不见自己的面容,却见惊寰的影子在镜里对着自己,那样子像是撅着嘴生气,好像又受了什么委屈,竟是前天在忆琴楼自己怄他生气时的模样。

  如莲此际似已不知身在何处,只疑尚在和惊寰背人相对,猛向前一凑,再睁大了眼看时,哪里有惊寰?分明还是自己的俏影。便又是一声凄叹,眼光离开镜子,瞧到窗上,见已现出曙色,心里一动,忙站起,手儿扶着桌子,低声自语道:“一晃儿八九天了,这傻子还不知受的什么罪,听我的话来查街,这些日看不见我,还不把他急死?好在我已豁出去了,今天瞧得见也是今天,瞧不见也是今天。傻子傻子,我不管你,反正我是完了。”

  说完又直着眼站了一会,再瞧窗纸已有八九成亮了,略一踌躇,便轻轻移步走出外门,见他夫妇还自睡着,便自叫道:“呀,爹和娘真困坏了,连门都忘了关,要不是我上茅房去,还不开一整夜!”

  叫完见他俩并不惊醒转侧,知道早已睡觉,便蹑着步儿走出门。

  下了楼梯,抬头看看,视天上晨光熹微,晓星欲灭,虽有风丝拂荡,却是吹面不寒。迎面瞧见关着的街门,不觉心里一跳,自想我这一开门,可瞧得见他么?论说我告诉他来巡逻,他没个不来。可是一连巡了八九天,哪保准他今天还来?咳,他来也罢,不来也罢,这看我们的缘分。他若是来,还能见我一面,他要不来,以后只好拿梦梦我吧!想着把心气一沉,走到门前,轻轻拔开了插关,把门开了一条小缝看时,对面哪有人影?便自语道:“是不是?人家就是活该死的,总该在这里当蹲门貂?哪来这们大的耐心烦?完了!真要来世再见了。”

  想着却又忍不住的顺着门缝探出头儿去,向东一看,冷静静只瞧得一带砖墙。再回头向西瞧时,想不到竟有个人正往西走去,定睛细看,可不是惊寰是谁?如莲心里一阵畅快,几乎叫将起来,小嘴一张忙又闭上,就走出门向惊寰赶去。走不几步,惊寰恰已回头看见,霍的转身迎来,两个人撞到一处,如莲像发狂似的跳去,搂住惊寰的颊颈,像咬人似的吻了他唇儿一下。惊寰斗然一惊道:“你怎样?你家里怎样?怎这几天都见不着你……”

  如莲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只自欢跃道:“我可又见着你了!我想不到还见着你。走走,这里不行,还是上院里去。”

  说着拉了惊寰向回里走。

  来到了自家门首,慢慢走进了门,又将门关上。如莲向四下一看,就走向楼梯后面堆柴木的地方,把柴草推平了,自己坐下,拉惊寰坐在她膝上,道:“这块儿还僻静,你只当是待客厅。”

  惊寰瞧着她的脸儿道:“哪里不行?还说这些闲话。你那个爹在家么?那天是怎么回事?我真怕死!”

  如莲偎着他的肩儿道:“那天真吓坏你了,他要是我的爹,我应该替他向你赔罪,他本来就不是我的爹么,也不知是从哪棵树结出来的,硬派我管他叫爹。我……”

  惊寰接口道:“你先别说那个,到底那天怎样了?”

  如莲摇首道:“你且别忙,慢慢听我说。这里面的事情我全明白了,你说那几天事情出的多么奇怪,罗九要打你,忆琴楼门口的流氓要打你,我那个爹周七要打你,怎么都出在一时凑到一块呢?”

  惊寰也拍着大腿道:“是呀,我也正纳闷呢!”

  如莲把嘴一撇道:“你不但傻,而且混。只要这们想,他们全要打你,怎么没一个要打我呀!这还不是有人出的主意?你想,罗九那么混横,能挨我的骂不还言?那群流氓被我一喊就跑,周七只要打你,你走了,他连屁也不再放一个,这不是只冲你一个人?”

  惊寰皱眉道:“对呀!你一说我才明白。可是我得罪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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