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云若 > 春风回梦记 | 上页 下页


  上了楼,见煤炉已经灭了,听听里间周七的鼾声还在响亮,回头看看自己的床,见被子还那样散乱的堆着,自己轻轻咳了一声,这才脱了隔夜未脱的鞋,上床去,拉过被子躺下。忽觉被子冰得人难过,才知道在外面站得工夫大了,衣服上带进来许多寒气,被被子一扑,便透进衣服,着在体上。如莲忙把头蒙上,在被底瑟缩了好一会,细想方才的景况,心下一阵甜蜜,一阵凄凉,辗转反侧了好大工夫,到外面市声喧动,才慢慢的睡着。正睡得香甜,忽然梦见和他住在一间屋里,自己睡在床上,他坐在床边,向着自己呆看。忽然他低下头来,努着嘴唇向着自己笑。晓得他要轻薄,便笑着伸手去抵住他的肩窝,但是他口里的热气,已呵到自己额上,暖煦煦的温柔煞人,不由得那里抵住他肩窝的手便松了,心里一阵迷糊,反而醒了。

  睁开了眼,只见自己的娘正坐在床边,蓬着头发青黑着眼圈,脸对脸儿的向自己看。怜宝见如莲睁开眼,便摸着她的玉颊道:“你梦里敢是拾着洋钱,就那样的笑?”

  如莲原是要起来,听了这句话,便又闭上眼,在心头重去温那温馨的梦境。怜宝摇着她的肩膀道:“好孩子,天过午了,起吧。”

  如莲便在被里伸了个懒腰,张开双手向着娘。怜宝伸手把她拉起来,顺势揽在怀里,看着她的脸儿道:“你莫不是冻着了?怎么睡了一夜好觉,脸上反倒透着苍白?”

  如莲看着娘噗哧一笑,道:“我没冻着。我看娘夜里倒没睡舒贴,眼圈怎这样黑。”

  怜宝呸了一声道:“你快起来漱口洗脸。你爹已经把饭买来,只等你吃呢!”

  如莲懒懒的下了床,站在地下发怔。听得周七在里间咳嗽,便叫道:“娘,您将洗脸家具拿出来。”

  怜宝道:“你这孩子,不会自己上屋里去,难道跟你爹还认生!”

  说着就拉着她进去。如莲见周七正候在床头上吸纸烟,床上还辉煌的点着烟灯。他看如莲进来,局促不安,觉着坐着不是,立起来也不是。如莲倒赶上前去,亲亲热热的叫了声:“爹,您起得早!”

  周七倒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只迸出“姑娘”两个字,沉一会才又说道:“请坐,坐下。”

  如莲道:“您坐着,我要洗脸去呢。”

  说着便奔了梳妆台去。怜宝在旁边,倒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起初她只怕如莲不承认周七这个爹,日久了发生意见,冷了孩子的心,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又在昨日见如莲对周七冷淡的情形,更担着一份心。如今见如莲的样子,和昨日大不相同,心里觉着她前倨后恭,颇为不解。又想到她昨日或者是因糊涂了,便也不甚在意。如莲洗完脸,便从小几上端过一杯茶,笑着递给周七。周七连忙立起,恭恭敬敬的接过,如莲笑道:“爹,您坐着,干么跟自家的女儿还客气!”

  怜宝也从旁笑道:“孩子,你别管他。他哪是受过伺候的人!”

  说着又对周七使了个眼色道:“你还没给女儿见面礼呢!”

  周七从口袋里一掏,便掏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来。如莲一见便认得这钞票是昨夜大明旅社听曲的客人所赏,还是自己交给娘的,心里不由好笑。便笑道:“我不用钱,还是您带着零花吧。”

  周七也答不出什么话,便望着她手里混塞。如莲把身一躲,回头向怜宝道:“娘,我不要。”

  怜宝道:“这让什么!你爹给你钱,你就拿着。”

  如莲便从周七手里拿过来,回手又交给怜宝道:“我没处去花,您先给存着。”

  怜宝把钱带起来,就张罗着吃饭。三人围着小几坐下,怜宝把预先买来的熟菜都一包包的打开道:“如莲,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你爹特为你买来。”

  如莲暗想,我娘为他男人,在我身上可真用心不小。便向周七笑道:“还是爹疼我,我应该怎样孝顺您?”

  怜宝道:“好孩子,我们又没儿子,后半世还不着落在你身上?除了你还指望谁?”

  如莲道:“只要我赚得来,您父母俩,就是享不着福,也还挨不了饿。昨天我听说这些年爹受了不少的苦,真是可怜。以后我总要想法子教您舒服几年。”

  怜宝道:“难得孩子你这片好心,我们只要不受罪就够了,还想享什么福!”

  如莲笑道:“您先别说这个话,昨天我半夜醒来,想到您父母俩这样年纪,还能受什么奔波?我现在也不小了,正该趁着年轻去挣下一笔钱,预备您俩养老。主意是早已打定了。”

  怜宝听了,眼珠转了几转道:“现在你卖唱,每天进几块钱,也将就够度日的了,还去干什么?”

  如莲看着娘呆了一会,忽然眼圈一红道:“娘,我说话您可别生气,难道我一世还总去卖唱?我将来也有个老,我现在想着就害怕。您老了有我,我老了有谁?娘,您也要替我想想。”

  怜宝听到这里,心里突然一跳,就知她话里有话,事有蹊跷。自己原是风尘老手,有什么瞧不透?便道:“孩子,你的话我明白,我还能教你跟我受苦一世?只要你给我们留下棺材钱,我巴不得你早些成了正果。你享了荣华富贵,娘我就是讨了饭,心里也安。”

  说着看了看如莲,便用手帕去擦眼泪。

  如莲也觉得一阵焦心,看着娘几乎要哭。转念一想,心肠突然一硬,便拉着娘的手道:“咱娘俩是一言为定,倒别忘了今天这一番话。告诉你句实话,我已是有了主儿的人了。主儿是谁,早晚您会知道。这件事谁一阻拦,我便是个死。但是我要规矩矩的给您挣三年钱,才能跟他走。”

  怜宝听了,心里暗自诧异,这孩子向来没和我离开一时,是什么时候成就了幽期密约,同谁订了海誓山盟?但自己又知道如莲的脾气,说得出便做得出。现时若和她执拗,立刻就许出毛病,只可暂时应许了她,慢慢再想办法,便道:“孩子,只要你舍得离开娘,现在跟人走,娘也不管。只望你放亮了眼,别受人家的骗。”

  如莲道:“我又不是傻子,您放心,绝不会上当。”

  怜宝想了一会,叹道:“随你吧,可是你这三年里,向哪儿去给我们挣养老的费用?”

  如莲道:“那您还用问?当初您从哪里出来,我现在就往哪里进去。郭大娘在余德里开的莺春院,上次您领我去过一趟,我看就是那里也好。先在那里使唤个几百块钱,也好教我爹爹换身好。”

  说着看了看周七,只见他铁青着面孔,低头一语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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