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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冥寥子游(4)


  【戊 出游的哲学】

  冥寥子行,出一山路,深窅峭隘,乔木千章,藤萝交荫,仰视不见天日。人烟杳然,樵牧尽绝。但闻四旁鸟啼猿啸,阴风萧萧而恐人。冥寥子与其友行许久,忽见一老翁,庞眉秀颊,目有绿筋,发垂两肩,抱膝而坐大石之上,冥寥子前揖之。老翁为起,注目良久,不交一言。冥寥子长跽进曰:“此深山无人处,安得有跫然者,翁殆得道异人也。弟子生平好道,中岁无闻,石火膏油,心切悲叹,愿垂慈旨以开迷。”老翁佯为弗闻。固请之,乃稍教以虚静无为之旨。无何别去,目送久之而灭。山深境绝处,安得无若而翁者耶。

  又或随其所到,有故人在焉——畴昔以诗文交者,以道德交者,以经济交者,以心相知者,以气相期者,思一见之,则不复匿姓名,径造其家。故人见肃,见冥寥子衣冠稍异,怪问之。答曰:“余业谢人间事,通明季真吾师也。”曰:“婚嫁毕乎?”“未也。以俟其毕,如河之清何?子平去则不返,余犹将指家山,聊以适我性尔。”于是款之清斋,追往道故,数十年之前,俛仰一笑,俱属梦境。友人乃低回慨叹,且羡冥寥子其无累之人耶。

  “夫贵势高张,荣华渗漉,人之所易溺也。白首班行,龙钟盘跚,犹恋其物而不肯舍,一旦去之,攒眉向人。业问车马而迟行,出国门而回首。既返田舍,不屑屑焉艺穜稑理麻豆,而日夜问长安之耗,而遗书当路故人焉。胸中数往数来,直至属纩乃已。有大拜命下之日,即其属纩之辰,有目瞑数时,而朝使使后至者,大可笑也。子何修而能早自脱屣若此?”

  冥寥子曰:“余间中观焉,殆有所伤而悟也。余观于天:日月星汉,何宂而早夜西驰?今日之日,一去即失;虽有明日,非今日矣。今年之年,一去即失;虽有明年,非今年矣。天日自长,吾日自短。三万六千朝而外,吾不得而有也;天年自多,吾年自少,百岁而外,吾不得而有也。又况其所谓‘百’者,所谓‘三万六千’者,人生常不得满。而其间风雨忧愁,尘劳奔走之日常多,良时嘉会,风月美好,胸怀宽闲,精神和畅,琴歌酒德,乐而婆娑者,知能几何?

  “日月之行,疾于弹丸。当其毂辘而欲坠西岩,虽有拔山扛鼎之力,不能挽之而东。虽有苏张之口,不能说之而东。虽有樗里晏婴之知,不能转之而东。虽有触虹蹈海之精诚,不能感之而东。古今谭此事以为长恨。

  “余观于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江湖汤汤,日夜东下而不止。方平先生曰:‘余自接待以来,已三见沧海为桑田矣。’

  “余观于万物:生老病死,为阴阳所摩,如膏之在鼎,火下熬之,不斯须而干尽;如烛在风中,摇摇然泪枯烬落,顷刻而灭;如断梗之在大海,前浪推之,后浪迭之,泛泛去之而莫知所栖泊。又况七情见戕,声色见伐,忧喜太极,思忧过劳,命无百年之固,而气作千秋之期,身在膏火之中,而心营天地之外,及其血气告衰,神明不守,安得不速坏乎?

  “王侯将相,甲第如云,击钟而食,动以千指。平旦开门,宾客拥入;日昃张晏,粉黛成行。道人过之,呵声雷鸣,而不敢窥;后数十年又过之,则蔓草瓦砾,被以霜露,风凄日冷,不见片瓦,儿童放牛牧豕之场,乃畴昔燕鼓歌舞处也。方其鼎盛豪华,谐谑欢笑时,宁知遂有今日。大荣衰歇,何其一瞬也!岂止金谷铜台,披香太液,经百千年而后沦没哉?暇日出郭登丘陇,郁郁累累,燕韩耶?晋魏耶?王侯耶?厮养耶?英雄耶?騃子耶?黄坏茫茫,是鸟可知。吾想其生时耽荣好利,竞气争名,规其所难图,而猎其所无益;忧劳经营,畴不其然。一朝长寝,万虑俱毕。

  “余尝宿于官舍,送往迎来,不知其更几主宰也。余尝阅乎朝籍,去故登新,不知其更几名也。余尝出关门,临津渡,陟高岗,眺原埜,舟车络绎,山川莽苍,不知其送人几许也。叹息沉吟,或继以涕泗,则吾念灰矣。”

  友人曰:“晏子有言:‘古而无死,则爽鸠氏之乐也。’齐景公流涕悲伤,识者讥其不达。今吾子见光景之驶疾,知代谢之无常,而感慨系之。至于沉痛,得毋屈达人之识乎?”

  冥寥子曰:“不然。代谢故伤,伤乃悟也。齐景公恨荣华之难久,而欲据而有之,以极生人之乐,我则感富贵之无常,而欲推而远之,以了性命之期,趋不同也。”

  曰:“子今者遂已得道乎?”

  冥寥子曰:“余好道,非得道者也。”

  曰:“子好道,而游者何?”

  冥寥子曰:“夫游岂道哉!余厌仕路局蹐,人事烦嚣,而聊以自放者也。欲了大事,须俟闭关。”

  曰:“子一瓢一衲,行歌乞食,有以自娱乎?”

  冥寥子曰:“余闻之师,盖有少趣在澹。烹羊宰牛,水陆毕陈,其始亦甚甘也。及其厌饱膨脝,滋觉甚苦,不如青苏白饭,气清体平,习而安之,殊有余味。妖姬娈童,尽态极妍,挝鼓吹笙,满堂鼎沸,其始亦甚乐也。及其兴尽意败,转生悲凉,不如焚香摊书,兀兀晏坐,气韵萧疎,久而益远。某虽常滥进贤冠,家无负郭,橐无阿堵,止有图书数卷,载之以西,波臣惧为某累,举而捐之水滨。此身之外,既无长物,境寂而累遣,体逸而心闲,其趋讵不长哉。一衲一瓢,任其所之。居不择处,与不择物。来不问主,去不留名。在冷不嫌,入嚣不溷。故我之游,亦学道也。”

  其人乃欣然而喜曰:“聆子之言,如服清凉散,不自知其烦热之去体也。”

  (接着有一场儒道释三教之分及有无仙佛神鬼的讨论。)

  顷之,一少年来,戟手而骂冥寥子曰:“道人乞食,得食则去,饶舌何为?是妖人也。吾且闻之官。”攘臂欲殴冥寥子,冥寥子笑而不答。或劝之,乃解。

  于是冥寥子行歌而去,夜宿逆旅,或有妇人,冶容艳态,而窥于门,须臾渐迫,微辞见调。冥寥子私念:此非妖也耶?端坐不应。妇人曰:“吾仙人也,愍子勤心好道,故来度子。且与子宿缘,幸无见疑。吾将与子共游于蓬莱度索之间矣。”冥寥子又念:昔闾成子学道荆山,试而不遇,卒为邪鬼所惑,失其左目,遂不得道而绝。真诰以为犹是成子用志不专,颇有邪心故也。夫鬼狐惑人伤生殒命,固也不可近;即圣贤见试不遇,亦非所以专精而凝神也。端坐如初。妇人瞥然不见。为鬼狐,为魔试,皆不可知矣。

  冥寥子游三年,足迹几遍天下。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身之所接,物态非常,情境靡一,无非炼心之助,虽浪迹不为无补哉。

  于是归而葺一茆四明山中,终身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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