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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孟嘉停了一下儿,好把头脑里的思想整理一番,同时想象一下儿牡丹和傅南涛生活在一起会成什么样子。然后说:“你若是真爱他,我想这件婚事倒是满不错的。至于门户儿这件事,可以完全不管。这对你的生活会是一个重大的改变。”

  牡丹说:“我相信我能适应这种改变。我还年轻,身体也健康。你想我不能吗?”

  孟嘉很高兴牡丹那么倚重他的看法。牡丹又接下去说:“他问了好几次我是否会真爱他,我回答他说‘也许会’……你想,普通我们是在那热情似火难解难分的时候说的……他问我可以不可以嫁给他,我说‘也许会’。”

  这些话的声音缭绕在孟嘉的耳边。他又在沉思;忽然间,他又想起那个梦,还有那签上的两句诗:

  山穷水尽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突然神秘的微笑了一下儿。

  牡丹问他:“你为什么笑?你不赞成?”

  他又笑着说:“我赞成。”

  “那有什么可笑的?”

  孟嘉说:“你记得庙里签上的话吧?你不是说他是个农人吗?签上的话若是可靠,那你就要嫁他了。我相信,到时候你就会改变,会持家过日子,生儿育女,做个贤妻良母,也和别的女人一样的。金钱、地位,对势利小人才重要,你知道我最恨那种势利小人。”

  “有一个庄稼人做你的姐夫,你不厌恶吗?”

  “告诉你老实话,我绝不会。牡丹,我只是求你能快乐。他若是个正直人,他若真爱你,就嫁给他吧。别人说什么门户怎么样,由他们去说。我父亲就是个庄稼人,也挡不住我身为翰林。现在我是个翰林,我儿子保不定也许又是个庄稼人。在我们国家正统的看法上,农人是社会上的上等人——位在商人,工匠之上,只是比士大夫低一级而已。我告诉你一个好听的故事……”

  孟嘉说了一个宰相和无赖儿子的故事。这个儿子快要把宰相大人的家当挥霍罄尽了,宰相大人对那个败家子说:“你看,我这么大年岁,身为宰相,每天还认真做事。你自己应当害羞才是。”儿子回答说:“我为什么要害羞?我父亲是宰相,我儿子二十二岁就是个道台。你父亲是个庄稼汉,你儿子没人品,没志气,没廉耻。你怎么能和我比呢?我为什么不天天玩?为什么你不应当天天认真做事呢?”

  牡丹大笑说:“对——对。”

  “你妹妹嫁了个翰林,你嫁一个农夫。谁敢说你有一个农夫做丈夫,就不会有个儿子做翰林呢?”

  “那么你赞成了?”

  “你说的话若句句是实话,而你也真爱傅南涛,那我就赞成这件婚事。”

  牡丹说:“我想我是爱他。”然后牡丹向他伸出一只手,很想对他说句话。她望着孟嘉说:“你若赞成,我就心满意足了。这件事也是为了我们两个人,我希望我们之间不要有任何的改变。”牡丹轻轻捏了捏孟嘉的手。

  孟嘉说:“由过去到现在,我们之间什么改变也没有。将来我们之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孟嘉攥了一下儿牡丹的手,就起身去把这消息告诉素馨和岳母。

  孟嘉对素馨说:“是傅南涛,咱们没猜错。”

  素馨回答说:“噢,没错呀!”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孟嘉又说:“当然咱们要相相那个男人再答应。他似乎不认识字,有片田地,有一家铺子卖煤球儿卖米面。但是牡丹喜欢他。”

  素馨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说:“姐姐就是这样。她说她决定要嫁给他了吗?”

  孟嘉说:“没有。她要先问问我的看法。我说他若是正直体面勤劳苦干的人,有正常的收入,人品好,身体好,为什么不可以嫁给他呢?”

  做母亲的不知道怎么想才是。她说:“他若是人品好,不豁嘴,没有麻子,我就不嫌他。女婿卖煤卖米,我看也不错。牡丹不愁没米吃没柴烧。”

  于是大家安排孟嘉去看傅南涛和他海淀的那片地。孟嘉又发现傅南涛在清河还有几亩好地,在京北七里。孟嘉给牡丹的父亲写了一封信,告诉这件议亲的事,并征求他的同意。父亲认可了,认为这是自己这个富有奇思怪想反复无常的女儿主演的喜剧最后一幕。他要在九月自杭来京,参加婚礼。

  在五月,牡丹给白薇写一封长信,请她和若水来京参加她的婚礼,并顺便在北京逛逛。

  白薇:

  我定于今年九月初与傅南涛结婚,闻听此一消息,你必然十分欣慰。盼即与若水翩然北上,参加婚礼,曷胜翘企。

  上次晤面以来,发生之事,易其繁多!承问鄙况,念略陈梗概。若自表面言之,我可谓无所事事。遥想你与若水山居幽闲,喜见春去夏来,秋往冬至。在此,南涛正修理海淀房屋,完全改装翻新,故婚期须待至九月也。

  我将何以向你与若水描写南涛或我对他之情意?他非读书人,仅能自书名姓,但其它方面则为少女最为理想之丈夫。他仪容英俊,人品可靠。我知此人颇可信任。家母曾半似戏谑半似认真谓我曰:“汝一生不愁无柴无米。”因南涛有商店,卖米卖煤。岂有何不体面之可言?我对其为人与对我之爱情,极其信任。少女之渴望,尚有过于此者乎?

  馨妹对此婚配,似颇不以为然,但此自是伊个人之意见。孟嘉则颇首肯。白薇,我想我已改变。往日之相思与痛楚皆已埋葬,或已牢固封锁于心灵深处。若言及情爱,肉体之性爱,我极富有,必将生儿育女,而且,子女繁多。我之幸福理想,即在于斯。我从无他事想念。亦无其它希求。此种想法,只能与好友言,不可与外人道也。

  但请勿误解,我并非谓我不爱南涛。他对我极好,此人有时亦极为有趣,极讨人欢喜。但往日你知我所感受之狂热狂喜,今已渺不可见,对情人之全然丧魂失魄,心心相印,今已不可再有,而往日之创伤,亦不再愿触及。我爱南涛,但感觉上则已有所不同,并将以身为贤妻自勉。南涛忠实正直,对我极其需要,极其信赖。

  我并无何愧悔。关于孟嘉情形,今亦数语相告。此事只能与君言,决不与外人露一字。日前与孟嘉及南涛外出,至清河看南涛之农田。南涛在清河有三亩麦田,一林枣树,年入二三百元。 (白薇,我之心思,何一无条理至此!)南涛在室中与亲戚闲话时,孟嘉与我漫步至河畔。水极清澈可喜,对岸骡马数匹,正拖犁耕作。红日西斜,归鸦阵阵,于我左侧绕树而飞,西天云霞红紫斗艳。落照之美,竟令人不禁落泪。我心甚为凄苦,何故落泪,我亦不知其故。但是时也,我站立河畔,孟嘉两目无限柔情,对我凝视。我二人早已约定,我二人之间,矢口不再说一爱字,决不再相亲吻。他欲忠于素馨,我则忠于南涛。但孟嘉谓我曰:“我决不再吻你,但今日许我吻掉你面上之眼泪。”他果吻去我之泪珠,然后吟白居易《长恨歌》最后两句曰:

  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恨绵绵无绝期。

  他脸颊绯红,我二人遂未交一言。他以手扶我起,我二人乃同返农舍。

  白薇,我与孟嘉二人,不论此后何所为,何所感,此记忆则与我二人常在,永难泯灭。有时,我独自思维,吾辈生活中最美之刹那,最真之刹那,方是真正之生活,其它时间则一旦过去,永远消失,因其于吾人心灵上毫无意义可言也。伟大非凡之刹那,紧依吾人,如蜜如饴,你虽将其整块移走,其丝则细长绵延,牵连难断,又如音乐,其声虽杳,其音韵则绕梁不散。此绕梁不散之余韵为真音乐耶?抑当时演奏之音乐为真音乐耶?人间之事,虽难免为他事所阻断,但其所遗留于人心中之记忆,则盘旋依恋,终身不去。嫁后,我心黾免从事,庶不愧为南涛之贤妻,但往日头脑中之诸多记忆印象,则深信难以消除。此种记忆,彩色缤纷——金竹之爱,如令人陶醉之玫瑰;德年之爱,如纯白耀目之火焰;孟嘉之爱,如淡紫色之丁香。在我结婚礼服上,我欲手捧丁香一束。我本爱紫色,今日我更爱淡紫色之丁香。

  白薇,你来北京时,必将见我为一幸福之新娘。务请大驾光临,至盼至盼,你与若水来时第一次之晚餐,为我农庄自产之一道鹅菜,先此敬告。

  孟嘉曾告我曰:伟大之著作,系以作者之泪写成者。我亦深信我致君之此一言,亦是以我之血泪写成者。

  妹牡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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