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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孟嘉过了几天之后走的。牡丹这时觉得心情特别的平静。她急于结婚,要有个家,孟嘉所想大致不差。她全部的感情都用完了,现在想安顿下来,就像翅膀儿飞累的鸟儿一样。她只要找到一个男人,她喜欢他,愿意嫁他,而那个男人又足可以满足她这个女人的需要,同样能养活她,又爱她,就可以了。她从对男人的经验里,已经学到了不少,现在她很清楚她的需要是什么。那个男人要老实直爽,要年轻力壮,也还够得上聪明伶俐。她从来没有发现有男人不喜欢她。事情难在要找的那个男人必须仪表好,身体健壮,人品可靠,收入可以过日子——就和父母为女儿物色女婿注意的条件大致相似。也就是安德年的太太说的那种做生意的实际看法。最重要的是,她需要一个年轻的男人,一个强壮的男人,做她儿女的父亲。她的所望不多。

  现在是三月底,西山上的雪正在融化。在很多胡同里,庭院中伸到墙外的乌黑的桃树枝上,细小粉红的桃花正在向外偷窥。在西直门外,有成丛的桃树,在春天潮湿的土地上处处可见,树的根底还有大块的积雪凝聚。在东四牌楼和东安市场,很多洋车夫已经脱下了老羊皮的皮袄,经过一整冬,上面已经沾满了肮脏的灰尘。虽然天气还是阵阵轻寒,但是富有之家的男女,出门时,已经穿上新制的春装。在街上偶尔可以看见有人坐着洋车经过时,带着成捆的桃花枝子,这是由西山带来了春的消息。

  牡丹还是常常自己一个人儿去散步。她喜欢出去看这些愉快的景象,听孩子们在街上玩耍时的喊叫声,呼吸北京城快乐嘈杂中太阳晒干的空气。她心里什么也没想,也没有在寻找什么人。天是水晶般的碧蓝,居民的住宅和胡同里长而低的墙,是鲜明的米黄色,与深灰色的屋顶成鲜明的对比。这些纯正的颜色只有在清洁干爽的空气中才够明显。顺着哈德门大街走,牡丹有时看见一个骆驼队,由哈德门的门洞中穿过,背上驮着由门头沟运来的煤。

  现在牡丹只须要有人陪伴,她才快乐。孟嘉离京在外,她可以自己用那辆马车。素馨一心照顾孩子,女仆也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忙得离不开,素馨她妈也是如此。牡丹有时坐着马车到西直门外散散心,或是到前门外天桥去看看,那时还没有多少游人,一片冷清的光景。若想劝动素馨把孩子包好一同坐车出去,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事。带孩子坐马车出去那种种的麻烦,和出去一趟的益处比起来,实在是乐不抵苦。十之八九也是一路上母亲不转眼的看着孩子,来不及欣赏野外的自然风光。

  牡丹单独去东四牌楼散步的时候儿更多了,在那儿她可以重新感受酒馆中往事的回忆。牡丹的一个特点是不耐烦注意细节。她记不住傅南涛的监禁到底多么长,因此以为他一定还在狱中。她喜欢出去到酒馆儿里坐,叫一壶茶,坐在那儿东瞧西望。

  柜台上那个女人还认识她。她离开柜台,下来和牡丹说话。

  “我们好久没看见您了。”

  牡丹抬头看了看,微笑了一下儿。

  “我到南方去了,刚刚回来。”

  那个女人说:“您还记得您那位朋友吧?”牡丹的眼睛亮起来。“他现在出狱了。他来了三四次打听您呢。”

  “他什么时候出来的?”

  “已经快一个月了。”

  “他看来怎么样?还好吗?”

  那个女人狡猾的笑了笑说:“他还好。只是我说您有一年没露面儿,他显得灰心丧气的样子。您等着吧,他还会从这边儿来。”

  牡丹的脸不由得红起来。她问:“他都是什么时候儿来?”

  “有时候儿在早晨,有时就在现在这时候儿。他总是叫四两花雕,跟谁也不说话,坐着不断往街上望,就像您这样儿。”

  牡丹:“下次他来,你告诉他我已经回来了。告诉他在这儿一定会找得到我。我会每天这时候儿来。”

  “他也一定会来的。”

  他们又闲谈了些别的事情,那个女人又回到柜台上去。牡丹这时心里激动起来。她心想傅南涛坐了一年半的监,不知现在什么样子。她简直望眼欲穿,随时盼望他会进来。到吃午饭的时候儿,她忽然想起来必须回家。勉勉强强站起来,离开了酒馆儿。

  她还没走到一百步远,正在进总布胡同口儿,听见有人叫:“牡丹!牡丹!”她转身一看,傅南涛正在人行道上飞般的跑来,一边跑一边躲避车辆。牡丹站定,等着他向她这边跑。她心想:“噢,会是他!”浑身觉得好舒服,简直乐不可支。等着他躲过了车辆,一边向他疯狂般挥手。

  他跑到了,停下,把亮晶晶的眼睛盯着看了牡丹一刹那,好像弄清楚不是在做梦。他的白牙闪着光亮。他立刻攥住了牡丹的两只手。

  “你刚走我就到了。柜台上那个女人告诉我的。”他话说得结结巴巴,牡丹觉得他的两手还在发颤。

  牡丹说:“南涛,南涛,我又见到你,好高兴!”

  “是吗?”

  牡丹端详了他一下儿。在上下打量他时,甚至一时显出几分冷淡。等恢复了正常,牡丹说:“当然我盼望你会来的。”

  南涛说:“那咱们再回到酒馆儿去吧。”

  牡丹说:“我现在得回家去,他们一定正在等我呢。我明天再出来看你,我们待一整天好不好?”

  “那么我跟你走一段儿。”

  牡丹让他陪着走进总布胡同,一边走一边听他说话。这算二人又再度遇着那样有节奏有弹性的矫健脚步并肩而行,这种脚步牡丹如今还是记得那么清楚。南涛把牡丹的胳膊用力拉住,他身子贴得她那么紧,一边走,时时膝盖碰膝盖。牡丹觉得这个男人会有力量把她抱起来飞跑的。

  牡丹问:“你在监狱的时候儿想我不?”

  “我只想你,别的什么都不想。现在自由了,没人能管我了。”

  “没人?真的吗?”

  “没人。”

  他们已经转进小鸦宝胡同,一条又长又窄的巷子,这时只有他们俩。他站住,望了牡丹一会儿,然后用力把她抱住、把脸低下贴近她的脸,但是牡丹,虽然自己也越来越激动,勉强抑制住,对他说:“不要对我这样冒冒失失的,我好久没看见你了。”

  南涛把手松开,放了牡丹的手,牡丹向后倒退了一步。他们俩的眼光碰到一处,然后又很自然的向前走。

  南涛问她:“我希望你还没有订婚,没有吧?”

  “没有。”

  牡丹又再度觉得南涛的一只胳膊用力压住她,她只能一半往前走,一半拖拉着脚步。牡丹心里想南涛就是那个纯朴自然的老实人。她不承认自己爱他,但是他使牡丹觉得温暖,觉得得到了保护,她又想起他俩过去曾经在一起度过这样快乐的时光。

  离牡丹家只有几栋房子的时候儿,他俩进入一个宽大横街。牡丹看见一条阳沟,立刻想起南涛曾经有一次照她的话跳下沟去。牡丹那淘气顽皮的想法又来了,又想试一试南涛。

  她说:“南涛,你真是很爱我吗?”

  南涛说:“你知道我是真爱你呀。”

  “那么我叫你做什么你都听我的话?”

  “当然!

  牡丹指着那条阳沟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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