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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新婚夫妇要接受好多家的宴请,有私人的,也有官方的,也要送好多礼品。由于她接到的礼品之贵重,使她一直不断诧异她丈夫不管在哪儿,都受人那么高看敬重。

  那些宴会之中,一个便是奕王爷为庆祝牡丹平安脱险而设的。孟嘉打算设宴向王爷道谢,但是王爷坚持不肯接受,说他是行心之所安,并不是帮忙。已经做了一件善事之后,他还想做第二件。过去他一直想要和梁翰林深交,并且也真心十分愿意看见牡丹当面正式认他做义父。牡丹的全家,当然包括她父母在内,都被邀请到王爷的公馆赴宴,宴席设在西湖边上的别墅里。牡丹的父亲分明表示不肯相信会有此事,也不能了解他两个女儿突然的时来运转。他过去那么些年,一直做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钱庄的职员,但是现在由于两个女儿的关系,觉得命运对自己耍了那么多的花样儿。他穿上自己最讲究的一件长衫儿,十分兴奋,但又有几分觉得怪不好意思,怪不应该,在镜子前站直,叫素馨看看。

  他问素馨:“你看怎么样?”

  素馨向他打量了一下儿,觉得父亲样子很冠冕,自己脸上也光彩。父亲穿的是藏青的绸子长衫儿,这件衣裳非有重大典礼是很少穿的。只是现在因为自己发了福,穿起来稍微显得有点儿瘦。

  素馨说:“您看来很好看。应当再套一件马褂儿就好了。”

  “是个正式的宴会吗?”

  “不是,是家庭请客。”

  “那就不要穿马褂儿了。”

  素馨说:“还是穿上吧。表示对人家尊敬。”

  做母亲的说:“你难得让总督大人请次客呦!”

  父亲虽然不愿穿,还是在劝请之下勉强穿上了。那件马褂儿的肘部有一点儿磨损。他已经开始出汗。素馨极愿意让父亲给自己增光。那时孟嘉正站在一旁,素馨就对他说:“你有一件马褂儿,爸爸穿上会合身。”

  父亲脱下自己那件马褂儿说:“别让我穿上,怪滑稽可笑的。我就是我。”他又问孟嘉:“你看我怎么样?”

  孟嘉是最不相信“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句话的人。他很滑稽的回答说:“不用太认真,完全是家宴。为什么牡丹还没好?”

  牡丹从另一间屋里喊了声:“我就好了。”

  素馨走进去看。她看见牡丹穿上她那件紫罗兰色的上衣,沿着白色的宽贴边。穿着非常合身,甚至她那微微下垂的圆满的双肩,更提高了线条的优美。牡丹知道安德年一定也会在座。两位小姐,也和别的少妇一样,都要打扮得显著比平常在家时更高雅。

  牡丹问素馨:“你看我怎么样?”

  素馨倒吸了一口气说:“美极了。”她常常爱慕姐姐的五官秀美,而自愧不如,觉得姐姐两只眼睛梦境般朦胧恍忽的神气,特别使男人见了感到意乱情迷,神魂颠倒。

  姐妹二人走出屋去。素馨穿着她所偏爱的灰蓝色衣裳,上面绣着极其精美的白色素馨花。孟嘉一见也倒吸了一口气。牡丹,穿着紫罗兰色的衣裳,看来非常像素馨——但是,是加上几分不可思议的完美风味之后的素馨。孟嘉心里这么想,觉得实在有点儿罪过。

  他说:“你们俩真是一对漂亮的姊妹花。”牡丹向他很快的盯了一眼。在觉察到孟嘉这样分明的爱慕,不由感觉到满足和快乐。

  筵席上,大家纷纷敬酒。首先是王爷向牡丹敬酒,正式认她这个干女儿。安德年显得极其忐忑不安。总督夫人仔细的打量这两位小姐——尤其是牡丹——心里想亲自会见这位闹翻金家吊祭大典的小姐,可是真有趣味。为了向中国海军和安德年达成搭救牡丹的任务表示谢意,于是又先后向双方分别敬酒。

  安德年又以他习惯性的滑稽态度说:“我实在不敢居功。”但是他的快乐兴奋却无法掩饰。他几乎是大声喊叫着说:“梁大哥完成了所有基本的联系准备,并且察出了梁小姐的下落。该向梁大哥敬酒。”

  安德年的眼睛向牡丹那边儿闪烁。素馨特别觉得有趣,因为她从姐姐口中知道了牡丹和安德年之间的一切。于是她用胳膊碰牡丹说:“姐姐,你应当向王爷和安先生敬酒。”

  牡丹只好照办。站起来敬酒说:“我要谢谢总督大人和安先生。”她向王爷认真望着,然后又向情郎无限伤心的一瞥,干了一杯。

  牡丹穿着那紫罗兰色的衣裳,那天晚上,特别显出一种凄苦之美。

  回家之后,她哭了一夜。在筵席上看见安德年之后,觉得越发加倍的难以割舍,然后又想到德年死去的儿子和痛苦憔悴的太太。她以为再不能伤害那丧子的母亲。

  牡丹觉得疲倦,彷佛自己是在放满谷子的桌子上赌博。不知是在什么不可见的地点,命运的手偏偏与她做对。她想到所有本来也许可能发现的事——倘若金竹还没有死;倘若孟嘉是娶了她,而不是娶了素馨;现在倘若鹿鹿还活着,倘若她能嫁给安德年,那个她认为最近乎她理想的男人,一个能完全了解她的男人——也是她最难忘记的男人。牡丹一向是个达观的人,而现在却觉得比以前伤心,也更觉得听天由命。她内心觉得万分的空虚。也许等她回到了北京,孟嘉和素馨会帮助她安排她的婚事。可是在哪儿能找到一个像安德年那么有风趣,那么像貌堂堂的男人呢?她有一种迷离失落之感。难道她本人有什么不对吗?

  【第三十章】

  什剎海畔的柳树开始枯黄,紫禁城后面煤山上的枫树正在争红斗紫,这时孟嘉和素馨回到了北京。素馨的身孕已经看得出来了。在很多宴会之后,她已经觉得劳累。

  由于素馨极力敦促,姐姐牡丹已经和她一齐回来,现在住在妹妹家中。她知道有一条界限,她决不可以超越,那也是她和孟嘉商量同意过的。对于这件事,她也感觉到快乐,内心知道孟嘉依然爱她很深,因此也觉得满足。这也就很够了。因为孟嘉和她都以体面良心为重,二人之间的协议他俩都能严格遵守。由于孟嘉的人品严正,她倒越来越敬爱他,因此旧日的热情又恢复了几分。

  那种关系要怎么描写呢?敬爱要止于何处?而情爱又始于何处呢?没有人知道,而牡丹却觉得那种情形甜蜜而愉快。对情爱一般传统的解释,是不得不接受。他们俩再不曾接吻,也不曾再有过肌肤之亲;彼此内心的了解,相互的敬爱,友情交好的气息,始终保持着,深藏在彼此的内心。再说妹妹素馨。倘若素馨疑心重,心狠毒,或是人下作,他俩一定会被迫陷入销魂蚀骨的热情漩涡。可是,素馨的头脑稳健冷静,从不胡涂莽撞,知道他俩以前原是情侣,于是完全以对社会人情应酬的那种从容自然,对待他俩。她,由于平静沉稳,由于知道持盈保泰的谦虚自重,赢得了所有亲友的爱慕。如果情形需要,她也会坚定不移,但是她并不杞人忧天。因为她完全对人信而不疑,反倒加强丈夫对她的亲爱。

  孟嘉和素馨现在住在东院,牡丹住在正院,但是有好多次孟嘉和牡丹两人单独在一起。素馨已经怀孕数月,很不想外出。她有时候和孟嘉一齐乘坐马车出去逛街;有时候催着他俩一齐去,自己留在家里。这时候,孟嘉感到的痛苦之深,远胜于牡丹。曾经有多少次他的心怦怦乱跳,他的嘴唇渴望向牡丹送上一吻。牡丹总是说:“不要,我不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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