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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通常家庭午餐后,大家都回房休息。但是十月的阳光正好,他们都被这时刻吸引了。大家离情依依,仿佛有什么事情将要改变似的。谁知道他们还能共度多少个这样的秋日?梅玲饭前的雅兴使他们心情极佳,小院子在中午的阳光下具有一种宁静的魅力。凯男为进行的计划而高兴,梅玲没有理由说要走,罗娜心里则另有打算。男人在家通常不算数,他们心烦的时候,想要表示自己重要的时候,随时可以离开家。所以大伙儿围着南侧的躺椅,梅玲在书架前闲逛,边看书边吃瓜子,最后又坐在博雅高高的书椅上。

  这时候他们听到远处的枪声,罗娜平常很镇定,现在也惊慌了。游击队正在城市附近打仗,近两个月他们常常听到远方的炮声,但是她仍感到心慌。

  “你们走了以后,我们会怎么样呢?”她问博雅,博雅正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抽烟斗。“北平会怎么样?你想这次战争会打多久?”

  “一两年,也许三年,谁知道!”他回答道。

  “两三年!”罗娜呼道,“你想我们能打那么久吗?”

  “当然可以。”他说着,心里也没有多大的把握。

  “但是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呢?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这次绝不像一九三二年上海之役那么短。你最好有习以为常这个想法。”

  “你该不是说我们要关在这里听两三年的枪声吧?”

  “你若要中国赢,就必须如此期盼,我们的游击队不会让他们歇息的。”

  “如果打那么久,我们还是搬到上海去住比较好,我们可以留在国际住宅区。”

  “现在上海打得更厉害,炸得更凶。”博雅轻笑几声说。

  “我们怎么办?”罗娜心慌意乱地说。

  “别搞错了,这是长期的战争。一九三二年是十九军在打,现在是全国作战。这不是上海或北平的问题,也不是那里比较安全的问题,没有一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谁知道上海会有什么结果?战争会延到内地去,我们都会变成难民。我们会如何?这座园子会如何?谁也猜不到。北平将和满洲一样安全,这里名叫‘沦陷区’。你必须决定是要继续生活,还是只求活下去,待在这个沦陷区市难以忍受的气氛中——还是变成内地的难民。”

  “我想没有这么严重吧,”罗娜沮丧地说,“我们还是到上海去,我想梅玲是难民,不得不来这里,我们现在自己也要变成难民了。”

  “梅玲是难民?”博雅说。

  “她在我们家避难。”罗娜回答说。

  梅玲独自坐在椅子上,望着罗娜微笑,嘴巴仍然漫不经心地吃瓜子。

  “我也要去上海。”冯健想起梅玲要去那儿,就说。

  “这样对你也许好一点,”博雅认真地说,“我们正看到北平一天天腐败,我想一个人再忍下去,就要麻木了,不过也不能永远这样。我们的同胞阴沉沉的,敌人也阴沉沉的。我们的同胞觉得命中注定不能屈服,日本人觉得注定要征服我们,他们自觉已经攻下这座城市,可以用枪杆来统治,心里却老大不痛快。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快活?他们害怕了,任何靠枪杆自卫的人都难免要害怕。面对手枪很可怕,你一刻都不能放松。”

  冯旦插嘴了:“但是英国人用枪杆统治印度已经不止一百年了。”

  “你误会了,”博雅说,“英国人是靠他们的魔力来统治印度。”

  “什么魔力?”冯旦诧异地说。

  “凭他们的潇洒大方。”博雅向他挑战说。

  “你歪曲事实,”冯旦说,“印度人怎么会在乎英国人的风采?他们对英国人的怨恨,不下于韩国人对日本人。”

  “是啊,他们恨英国人,也尊敬英国人——或者不如说,他们怕他们。那就是他们的魔力,一种天生主人的魔力,你也可以说是毒蛇的魔力,自信、自重、穿自己服装、吃自己食物、说自己语言,而且希望别人也说英语的魔力。别忘啦,英国人在全印度的驻军只等于日本征服小小的韩国四十年后在韩国驻军的人数。你想少数英国男女住在印度的前哨村落,怎么不会被土著杀掉呢?不是靠枪杆和飞机,是靠他们的英国太阳帽、短裤、坚固的绒线袜、夏布女装和曲棍球比赛,靠他们对佣人讲话的那副自然的主人腔。我说过,毒蛇魔力。想想日本人用自然的主人腔对中国佣人说话吧,他们只会摆架子,打你的耳光。他们一喝醉,就出尽别的民族绝不会出的洋相。我告诉你,他们一生在恐惧中度日,怕他们的警察,他们的军队。你把他们放在外国,突然要他们装出主人的举止,他们硬是办不到。他们一喝醉,一切压抑的恐惧都流露出来了。日本人没有英国人的魅力,他们不可能文雅,所以他们注定要失败。”

  “你喜欢上海的英国人吗?”冯旦愤慨地说。

  “我喜欢,”博雅说,“我尊敬他们的民族,我讨厌他们的外国政策,但是喜欢他们个人。”

  “在上海只有买办喜欢他们。”

  “但是上海的买办喜不喜欢日本人呢?差别就在这里,这就是让属员喜欢你的诀窍。不过我是指一般的英国人。”博雅受了留英的叔叔阿非影响,很崇拜英国人。阿非和所有留英的学生一样,对英国忠心耿耿,常对博雅谈起他们的勇气、他们的人道、他们对朋友的忠心以及他们的自信,自信最容易吸引博雅这类人物。他继续说:“到上海去看看英国人,看街上的人民对他们有什么感想。大家都敬重他们,怕他们,对不对?英国官员对老太太、小狗或小孩都一样和气,日本人不可能低头对小狗或小孩表示好感,因为怕失去尊严。”

  大家都注意听,博雅又说:“我有时候替那些日本小店东难过。他们好温和、好文静、好驯服,他们只想讨生活。但是他们走到哪里,军队和警察就跟到哪里,还有浪人,日本社会的渣滓。军官威吓浪人,剥削他们,靠鸦片的利润来自肥——这是军制的一部分。浪人恨军方发鸦片执照时的威吓、红带子和勒索,但是却不得不靠他们保护。文静的商人只想为妻子儿女讨一份生活,对两者都恨之入骨,因为中国人再也不肯进他们店里买东西了。东城小学附近一家文具店的日本店东去找那个小学的中国校长,求他叫学生到他店里买东西。他知道自己是受了军队暴行和流氓闹事的影响。中国校长告诉他,他答应对学生说说看,但是小孩若不去买,又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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