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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八大胡同往往使丈夫和妻子间的争吵变为不必要的,但是也使他们不必和好。博雅并不诅咒自己,也不原谅自己去那儿。他接受的只是一个事实,他和太太合不来。他优雅的本性和情意使他需要理想的女人,需要的是身心合一,这是他本能上的要求。他不像一般好丈夫,愿意接受次等货,只因为已经娶了一个女人,就得好好待她。但是他外边的风流事必然损及了夫妻间的爱泉,自从他虚掷了他和女人间的爱情——保存精力才能滋生快乐的婚姻。

  他对女性的理想一旦改变,他太太的性格也产生变化了。凯男接受了新的安排,不愿意去冒离婚的险,博雅也看出她性格的改变,可见她的大学教育全是谎言。结婚头一年她还假装跟着他,讨论书本和政治。现在她什么书都不读,除了书报和电影杂志。她自己也承认不害臊,为自己的社交地位、珠宝饰物,以及有机会对宾客炫耀大宅院而自满。当博雅想起她女权化的名字,就不觉大笑,厌恶也就化为轻视了。由于他是个情绪平衡的人,不爱动粗,他通常把一种冷淡和讥讽态度,在言谈中表露出来,更令人生气。

  他坐不住,是发现另一项逃避的方法。北大的影响深植在他身上,而与他心智的发展大有关联。他曾在最好的教授门下修过中国文字。北大仍有许多全国闻名的学者,还有一座最好的图书馆。但是它那不可言喻的自由气氛与学术自由更使他心智成长,造成独有自我的倾向。有的学生住在宿舍,有的住在公立招待所,过的是富裕、多变、自由的生活。学校有许多组织,部分是文艺性的,部分则是政治性的,还有学生和教授们发表作品的刊物。这些杂志上的讨论题目有些时候会带到课堂。在战争前几年,北平生活在日本人不断侵略的阴影中,有人成立了“察哈尔—河北政治会”的半自治组织,避免日本和中央政府之间的直接冲突,国事很自然地占据了学生们的主要心思。博雅喜欢晚上到煤山东边的马胜围场去听激烈的政治讨论,那儿有保守派,也有激进派,有人主张立即宣战,也有人赞同拖时间的政策,有人怀疑蒋介石是否在备战,也有人相信蒋氏才是带领中国度过艰险的唯一领袖。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仍有很大歧见,而国民党者之间,又有地方分权与中央集权之分,后者则被左派人士称为“法西斯党”。战前就在左派和右派学生的热烈讨论下,“焦土政策”被大家仔细权衡轻重,而博雅自己的战略也初步形成了。

  博雅并没加入任何党派,但是他却极其崇拜蒋介石,随着战事发展,更逐渐变为偶像般崇拜。他的分析力使他能看到多年以后的事情,而省略一般人在意的小节。他搜集所有有关蒋介石的资料,观察研究并分析他。他由内战时期开始研究蒋氏的成就,看他击溃、压服、打击实力雄厚的军阀,最后全国统一复兴,一直研究到这场抵御外侮的战争。他开始看出旧文化和古典传统对蒋氏的影响。博雅具有分析的史家心智,像许多史学家一样,对主宰整个发展阶段的英雄人物深深着迷。所以他阅读所有蒋氏的著作,而愈研究现阶段当代史,心中愈佩服蒋氏。他从不加入国民党,讨厌行动或者说由于他家境的关系根本不需要行动,但是他把心灵当作是一面镜子,照出他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和动作。他的心灵也很艺术化,用自己的注释来增添观察的色彩。他对蒋氏的印象(他从未见过),一天天美化和加强,简直就像一位大雕刻家指缝指向泥土雕像,愈来愈壮,愈来愈美了。

  但是在爱情和政治之间,博雅有许多事做,完全和他的太太背道而驰。他不休的心灵在美女声色和纯理智的政治兴趣中来回摇摆,两者似乎有相互补偿作用。他喜欢井然有序,也见过家庭幸福的婚姻,例如他的阿非叔和宝芳,还有他木兰姑姑和莫愁,这些印象始终留在脑海里。他的迷恋梅玲似乎对他也不比寻常,他不知道一个人和他自己的太太恋爱是什么样子。

  今天下午和梅玲见面使他更快乐些。他知道自己当真地要抛弃自己妻子的想法,实在很自私,但是他的愤世主义使他相信,自私是人类所有行动的原动力。

  那天晚上,他如约去看梅玲,看到她和冯健十分亲善地在一起,觉得很好玩。他的自尊心不使自己感到吃醋,因为她曾经告诉过他对冯健的看法,而她一边说话还一边偷眼看他呢。和大家坐在牌桌上时,梅玲不随便卖弄风情。博雅碰触梅玲的脚,但是她没有反应。然而她低着头看牌,慢慢合闭眼皮,静观四周的动静。当大家笑时,她也笑,仿佛要遮掩隐藏的念头。有时候一片死寂,但是对博雅而言,每个动静似乎都表示他们之间相互地秘密了解。

  春明堂之行和梅玲的谈话,已经迷住了博雅。他决定和她示爱。第二天下午,博雅再一次去找梅玲,并邀她外出散步,也邀罗娜和他们同行,因为不求她似乎不太好,她同意了。他们穿过了西边的月形拱门,来到通往桃园的假山边。秋风渐凉,桃树已落下叶子。梅玲说她觉得冷,她必须回去添件毛衣。

  “我去替你拿,”罗娜笑着说,“你们在这里等我。”她快乐地看着博雅和梅玲说。

  梅玲和博雅留在那儿。当博雅注视她时,她连忙转头,仿佛很不好意思。她穿着低跟的中国丝拖鞋,静静地站着,博雅激动地走来走去,石道上只听到他那双外国皮鞋的响声。不久,一个女仆拿件毛衣给梅玲,她说少奶奶有一些针线活儿要做,请他们自己去。

  “怎样嘛?”梅玲十分窘迫地说,“我们要不要去?”

  “告诉少奶奶我们很快回来。”博雅对女仆说。他转向梅玲,帮她穿上毛衣。这是件深棕色的大针毛衣,仅及腰部。梅玲把下摆扣上,在和风中甩甩卷发。他的注视使她不自在,紧张加深了眼睛的斜视,但是并不觉得碍眼,反倒替她的面孔增添了一份异样的迷人,正如稍微的南方口音更加深了她声音的魅力。这件棕色毛衣,如此简单的颜色,强调了她的纤腰,也衬出她美好的身段。

  “好啦?”博雅说,他没有更好的话说,转身扶着她穿过花园。他曾希望有这种机会和她单独谈话,他也相信罗娜是有意离开他们。

  “博雅,”梅玲说,“真奇怪,由于这场战争我在这遇见你……我的唯一遗憾是我们相见太晚了。”这是对新朋友的客套话。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也许不该这么说,因此也就包含特别的意义。

  “是啊,可惜我们没有早一点相识。也许这也不太晚。”她的眼光和他的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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