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林语堂 > 风声鹤唳 | 上页 下页


  “你认为这样不对吗?”

  “我的老天爷,她对财富有多自满!她举行大型宴会,请她所有的朋友们——一切都为了炫耀——她也不和她们交谈,只是沾沾自喜地露出蠢笑,看客人交谈。我告诉你,她真蠢,蠢得连社交都不会。过去她喜欢运动,但是现在为了留指甲而放弃了。除了宴会、闲聊和大堆烦人的珠宝,她对啥都不感兴趣。我能和她谈什么呢?你决不会娶到像这样一种受过教育的女孩。”他强调“受过教育”的字眼时,显得很轻蔑,“结婚究竟所为何来呢?给予或取得,是不是呢?以前大家庭的婚姻有个目的,就是生子奉亲。或者如果你娶了亲,她会尽力来取悦你,得到一些回报。姬妾总是尽力侍候你,给你快乐。不管怎样她总不会采取妻子的态度,是不是因为她有一张结婚证书,她就全然享用你的一切而不必有所回报。太太受到的保护太多,她太肯定自己了,这就是她的问题所在。”

  “这些也许都是事实,也许她很笨,但是一个贫家女嫁入你们豪富之门,难免会有些眼花缭乱,也别怪她。”

  “贫家女是不该嫁入豪富之门的,她消受不了。”博雅露出痛苦的表情。

  “唉,作为你的朋友,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你的太太可能是块瑰宝,也可能是垃圾。我和她仅有一面之缘。但是梅玲又如何呢?你打算如何对她?”

  “哦,梅玲,我拿不定主意。”

  “你有什么困难?”

  “也许这是我自己的想象。她是罗娜的朋友,罗娜邀她来我们家住,她从不提她家里的事,也许罗娜有意要她嫁给我。你知道罗娜。”

  “你该不是说你舅妈故意和你太太作对?”

  “她若有意,我也不意外。”

  “会不会因为你很有钱而太多疑了?”

  “也许我是。但她娇小迷人,像南国佳丽。你知道,有时候她看起来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噢,我真不知如何来形容她。”

  “你真认为你能继续研究战略,同时又和女人厮混?”

  “如果她属于这个类型,就可以。不过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我甚至还没向她求爱哪。我带她们俩去上海,我有事和上海的阿非叔叔商量。如果万事皆顺,我会加入你的行列。你能否陪我到上海?”

  “我恐怕不能,我要沿着战线走。”

  博雅看看表,起身要走。如果他待过了十点后,他就回不了家了。他站在门边,老彭用手拍在他肩上问道:“梅玲长得什么模样?”

  “你是指什么?”

  “我是指她属于哪一类型?你说很娇小?”

  “嗯。”博雅回答,很意外地,“像只在手上喂养的小鸟。”

  “那就有所意义了,再多形容些。”

  “我能说什么呢?她总是笑得很甜,习惯咬指甲。”

  “喔,”老彭说,停了半声,似乎他试图勾绘出未谋面的女子的容貌来,“除非你发现自己对她有反感,否则你得看重她。”

  “你是面相家?”

  “不,只不过善解人心而已。”

  “但你没看过她呀。”

  “你所说的就够了,她也许会改变你的命运。我已经了解你,因此我想我也认识二分之一个梅玲,所以你将要做的我也清楚了四分之三。”

  “你想不想见见她,看看她?我需要你的忠告。”

  “那倒不必。只要告诉我她的声音像什么?”

  “像流水般汩汩。”

  老彭敏感地向上望,仿佛得到某些意义。

  “她耳朵下面有颗红痣。”博雅想了又想又补充说。

  老彭对所听到的这些增述并不感到如何,他仅说:“喔,你得看重她。你永远不明白一个女人有多大的力量。”

  【第二章】

  在暗巷里,博雅慢慢走回家,内心既困惑又激动。他先天体格健壮,十月天的夜晚也不必添外衣。走了不远,又来到南小街。路灯隔得老远,以至于他几乎看不清路,而路面又崎岖不平。为了专心思考,他慢慢颠簸地走着,不用手电筒,也不在意凹凸不平的路面和骡车、黄包车在泥土中留下的沟纹。专管黄包车夫生意的小吃摊稀疏开放着,模糊的油灯散放一股股蓝烟,在黑夜五十码外都可瞧见。

  临别时老彭说的话使他大惑不解。真是怪人,老彭。他说梅玲也许会改变他的命运。当然啦,老彭却全然了解他。但是他没见过梅玲,只听到他谈起她,老彭说得这么清楚,是否他觉得咬指甲代表什么意义?博雅本来是找他征询忠告的,后来忘了,谈起战局,分手前才说了几句和梅玲有关的话。更奇怪的,老彭似乎不反对他抛弃妻子。他说凯男也许是块宝,也许是垃圾。可能老彭已经断定她是垃圾,没有说出来罢了。真是怪人,老彭!

  走出南小街的转角处,他又看到那警察,警棍紧在腰间,身子斜倚在柱子上。在冷风吹袭下发抖,似乎要睡着了。

  “今晚怎样?老乡?”

  警察连忙起身敬礼,直到认出是他,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回家,老乡?”

  “是的。”

  博雅塞了张一块钱的钞票在他手上,警察说了几句感激和不敢当的话后,就收了下来。

  “少爷,你真好。我老是拿您钱,一家五口,也没办法!”警察不好意思地说,“我们的游击队还在门头沟吗?”

  “听说还在。晚安。”

  “夜里要小心。”

  “我有手电筒。”

  博雅继续走,穿过他熟悉的泥土巷和荒地。夜一片死寂。以往遍布各胡同的夜宵摊已经散了,因为晚上有戒严令。天空很晴朗,北平的秋天一向如此。博雅靠着星光行走,没有开手电筒,他不想引人注意。为什么他说梅玲会咬指甲,当老彭要他形容她时。这是否表示她的教养、脾气、任性或天真?还是她的魁力?不错,梅玲老是咬指甲,然后露出柔和浅笑。他现在肯定要去内地了——老彭的几句话打动了他——老彭还问他,他能否一边继续战略分析,一边谈恋爱。他确定凯男,他的太太,不想跟他一块去内陆,梅玲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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