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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在家。”

  “一个人吗?”

  “是的,曹先生才走。”

  我同王妈一面走一面谈着到了寄宿舍。这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寄宿舍院子里那两棵大榆树,罩在金晃晃的阳光底下,几只云雀儿从房顶飞过,微凉的风拂动着绿色的窗纱,我走到里院时,看见沁珠倚着亭柱呆站着,脸色有些惨白,眼圈微微发红。她见了我连忙迎上来说道:

  “你来得正好,……不然我就要到学校去找你了。”

  “怎么你今天似乎有些不高兴呢?”

  “唉,世界上的花样太多了。……你不知道我们昨天又演了一出剧景……我不相信那是真的,不过演时也有点凄酸的味儿呢?”

  “那么也仅够玩味的了,人生的一切都有些仿佛剧景呢?”

  “当然,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不过在演着时,就非常清楚地意识那只是戏,而又演得像煞有介事终不免使人有些滑稽的感想吧!”

  我们谈论着这些空泛的哲理,倒把我所想知道的事实忽略了,直到王妈拿进一封信来说是曹派人送来的时,这才提醒我。当沁珠看完来信,我就要求她告诉我那一件她所谓剧景的事实。王妈替我们搬来了两张藤椅,放在榆树荫下。沁珠开始述说:

  “昨天下午我同曹到陶然亭去,最初他只说是邀我去看芦花,我们到了陶然亭的时候已将近黄昏了,看秋天的阳光,仿佛是看一个精神爽快而态度洒落的少女面靥,使人感到一种超越的美,起初我们只在高高低低的土坡上徘徊着,土坡的下面便是一望无边际的芦田,芦花开得正茂盛,远处望去,那一片纯白的花穗,正仿佛青松上积了一层白雪,这种景色,在灰尘弥漫了的古城,真是不容易看到的。我们陡然遇到,当然要鼓起一种稀有的闲情逸致了,那时我正替曹织一件御寒的绒线小衫,我低头织着,伴着曹慢慢地前进,不知不觉来到一座建筑美丽的石坟前,那地方放着几张圆形的石凳,我同曹对面坐下,他替我拿着绒线,我依然不住手地织着,一阵寒风,吹乱我额前的短发,发丝遮住我的眼,我便用手拢上去,抬眼只见曹正出神地望着我。

  “你又在想什么?……这里的风景太像画了,你看西山正笼着紫色的烟霞,天蔚蓝得那样干净——你不是说李连吉舒的一对眼像无云的蓝天吗,我却以为这天像她的眼……”

  他听了这话,似乎不大感兴趣,只淡然一笑,依然出神地沉默着,我知道不久又有难题发生,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心惊。

  “唉,珠!的确,这里是一个好地方,是一幅凄艳的画景,不但到处有充塞着文人词客的气息,而且还埋葬了多少英魂和多少艳魄。我想,倘有那么一天!……”曹黯然地插述着。

  “你又在构造你的作品吗?不然怎么又想入非非呢!”我说。

  “不呵,珠妹!你是冰雪聪明,难道说连我这一点心事都看不透吗?老实告诉你,这世界我早看穿了,你瞧着吧,总有一天你要眼看我独葬荒丘……”

  “死时候呵死时候,我只合独葬荒丘。”这是茵梦湖上的名句。我常常喜欢念的。但这时听见曹引用到这句话,也不由得生出一种莫名的悲感,我望着他叹了一口气。

  “唉,珠妹我请求你记住我的话,等到那不幸的一天到来时,我愿意就埋在这里……那边不是还有一块空地么,大约离这里只有两丈远。”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指着前面那块地方。我这时看见他两眼充满了泪液。

  “怎么,我们都还太年轻呢,那里就谈得到身后的事!”我说。

  “哪里说得定,……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并且死与年轻不年轻又有多大关系,有时候收拾生命的正是年轻的自己呢!”曹依然满面凄容地说。

  “何苦来!”我只说得这句话,喉管不禁有些发哽了,曹更悲伤的将头埋藏在两手中,他在哭呢,这使我想到纵使我们演的仅仅是一幕剧景也够人难过的了,并且我知道使他要演这幕悲凉的剧景的实在是由于不幸的我,无论如何,就是为了责任心这一点我也该想法子,改变这剧景才是。然而安慰了他又苦了我自己,这时我真不知要怎么办了。我只有陪着他落泪。

  我们无言对泣着,好久好久,我才勉强的安慰他道:

  “生趣是在你自己的努力,世界上多少事情是出乎人们所预料的,……你只要往好里想就行了,何苦自己给自己苦酒喝。”

  “唉!自己给自己苦酒喝,本来是太无聊,但是命运是非喝苦酒不可,也就没办法了!”曹说着抬起头来,眼仍不住向那块空地上看。

  这时天色已有些阴黯了,一只孤雁,哀唳着从我们头顶撩过,更使这凄冷的郊野,增加了萧瑟的哀调。

  “回去吧!”我一面说一面收拾我的绒线,曹也就站起来,我们沿着芦塘又走了一大段路,才坐车回来,曹送我到寄宿舍,没有多坐他就走了。

  这时屋子里已经很黑了,我没有开灯,也不曾招呼王妈,独自个悄悄地倒在床上,这一幕悲凉的剧景整像生了根,盘据在我的脑子里。真怪,这些事简直好像抄写一本小说,想不到我便成这小说中的主人翁,谁相信这是真事。……窗棂上沙沙地响起来,我知道天上又起了风,院子里的老榆树早晨已经脱了不少的叶子,这么一来明天更要‘落叶满阶无人扫’了,这么愁人的天气,你想我的心情怎么好得了,真的,我深觉得解决曹的问题不是容易的,从前我原只打算用消极的方法对付他,简直就不去兜搅他,以为这样一来他必恨我,从此慢慢地淡下去,然后各人走各人的路不就了事吗?谁知道事情竟如此多周折,我越想越觉得痛苦。想找你来谈谈,时候又已经不早,这一腔愁绪竟至无法发泄,最后只好在日记簿,发上一大篇牢骚,唉,世路多艰险,素文你看我怎么好?

  沁珠说到这里,又指着那张长方形的桌子中间的屉子道:

  “不信,你就看看我那篇日记,唉!哪里是人所能忍受的煎熬!”

  我听了这话,便从屉子里捡出她的日记簿来。一页一页掀过去,很久才掀到了,唉,上面是一片殷红,像血也像红颜色,使我不能不怀疑,我竟冲口叫出来……“沁珠!这是什么东西

  “素文!你真神经过敏,哪里有什么值得惊奇的事情!那只是一些深红色的墨水罢了,你知道现在的局面,还值不得我流血呢!”

  “那就很好,我愿你永久不要到流血的局面吧!”沁珠不曾回答我话,只凄苦地一笑,依然脸朝床里睡了。我开始看她的日记:

  九月十七日,这是旧历中秋的前一日,照例是有月亮的,但是今天却厚云如絮,入夜大有雨意,从陶然亭回来后,我一直躺着不动。王妈还以为我不曾回来,所以一直没有进来招呼我,我也懒得去叫她——她是一个好心肠的女人,见了我这样不高兴的嘴脸,不免又要问长问短,我也有些烦,——尤其是在我有着悲伤烦恼的心景时,但斥责她吧,我又明知她是好意,也发作不起来,最后倒弄得我自己吃苦,将眼泪强咽下假笑和她敷衍,……所以今天她不来。正合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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