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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夫子(1)


  天还未亮,陈老夫子已经醒来了。他轻轻燃起洋烛,穿上宽大的制服,便走到案头,端正地坐下,把银边硬脚的老花眼镜往额上一插,开始改阅作文簿。

  他的眼睛有点模糊,因为睡眠不足。这原是他上了五十岁以后的习惯:一到五更就怎样也睡不熟。但以前是睡得早,所以一早醒来仍然精神十分充足;这学期自从兼任级任以来,每夜须到十一二点上床,精神就差了。虽然他说自己还只五十多岁,实际上已经有了五十八岁。为了生活的负担重,薪水打六折,他决然在每周十六小时的功课和文牍员之外,又兼任了这个级任。承李校长的情,他的目的达到了,每月可以多得八元薪金。但因此工作却加重了,不能不把从前每天早上闭目“打定”的老习惯推翻,一醒来就努力工作。

  这时外面还异常的沉寂。只有对面房中赵教官的雄壮的鼾声时时透进他的纸窗来。于是案头那半支洋烛便像受了震动似的起了幌摇,忽大忽小地缩动着光圈,使他的疲乏的眼睛也时时跟着跳动起来。他缓慢地小心地蘸着红笔,在卷子上勾着,剔着,点着,圈着,改着字句,作着顶批。但他的手指有点生硬,着笔时常常起了微微的颤栗,仿佛和眼睛和烛光和赵教官的鼾声成了一个合拍的舞蹈。有时他轻轻地幌着刚剃光的和尚头,作一刻沉思或背诵,有时用左手敲着腰和背,于是坐着的旧藤椅就像伴奏似的低低地发出了吱吱的声音。

  虽然过了一夜,淡黄色的柚木桌面依然不染一点尘埃,发着鲜洁的光辉。砚台,墨水瓶,浆糊和笔架都端正地摆在靠窗的一边。只有装在玻璃框内的四寸照片斜对着左边的烛光。那是他的最小的一个儿子半年前的照片,穿着制服,雄纠纠的极有精神,也长得很肥嫩。桌子的右端叠着一堆中装的作文簿,左端叠着一堆洋装的笔记簿:它们都和他的头顶一样高,整齐得有如刀削过那样。洋烛的光圈缩小时,这些卷子上的光线阴暗下来,它们就好像是两只书箱模样。

  他并不休息,一本完了,把它移到左边的笔记簿的旁边,再从右边的高堆上取下了一本,同时趁着这余暇,望了一望右边的照片,微笑地点点头,脑子里掠过一种念头:

  “大了!”

  有时他也苦恼地摇摇头,暗暗的想:

  “瘦了……”

  但当念头才上来时,他已经把作文簿翻开在自己的面前,重又开始改阅了。

  虽然着笔不快,改完了还要重看一遍,到得外面的第一线晨光透进纸窗,洋烛的光渐渐变成红黄色的时候,左边的作文簿却已经和他的嘴角一样高,右边的那一堆也已低得和他的鼻子一样齐了。

  这时起床的军号声就在操场上响了起来。教员宿舍前的那一个院子里异常的骚动了。

  于是陈老夫子得到了暂时的休息,套上笔,望了一望右边的那一堆的高矮,接着凝视了一下照片,摘下眼镜,吹熄了剩余的洋烛,然后慢慢地直起腿子,轻轻敲着腰和背,走去开了门,让晨光透进来。

  外面已经大亮。但教员宿舍里还沉静如故。对面房里的赵教官依然发着雄壮的鼾声。他倾听了一会隔壁房里的声音,那位和他一道担任着值周的吴教员也还没一点动静。

  “时候到了……年青人,让他们多睡一刻吧……”

  他喃喃地自语着,轻轻地走到了院子的门边。

  侍候教员的工友也正熟睡着。

  “想必睡得迟了……”他想。

  他走回自己的房里,把热水瓶里剩余的半冷的水倾在脸盆里,将就地洗了脸,然后捧着点名册,往前院的学生宿舍去了。

  气候已经到了深秋,院子里的寒气袭进了他的宽大的制服,他觉得有点冷意,赶忙加紧着脚步走着。

  学生们像乱了巢的鸟儿显得异常的忙碌:在奔动,在洗脸,在穿衣,在扫地,在折叠被褥。到处一片喧嚷声。

  陈老夫子走进了第一号宿舍,站住脚,略略望了一望空着的床铺。

  “都起来了……”一个学生懒洋洋地说。

  他静默地点了一点头,退了出去,走进第二号宿舍。

  这里的人也全起来了,在收拾房子,一面在谈话。没有谁把眼光转到他脸上去,仿佛并没看见他来到。

  他走进了第三号。

  有人在打着呼哨唱歌,一面扫着地;他没抬起头来,只看见陈老夫子的两只脚。他把所有的尘埃全往他的脚上扫了去:

  “走开!呆着做什么!”

  陈老夫子连忙退出门外,蹬蹬脚上的尘埃,微怒地望着那个学生。

  但那学生依然没抬起头来,仿佛并不认识这双脚是谁的。

  陈老夫子没奈何地走进了第四号。

  “早已起来了……”有人这样冷然的说。

  他走到第五号的门口,门关着。他轻轻敲了几下,咳嗽一声。

  里面有人在纸窗的破洞里张了一下,就低声的说:

  “嘘!……陈老头!……”

  “老而不死……”另一个人回答着。

  陈老夫子又起了一点愤怒,用力举起手,对着门敲了下去,里面有人突然把门拉开了,拉得那样的猛烈,陈老夫子几乎意外地跟着那阵风扑了进去。

  “哈,哈,哈……”大家笑了起来,“老先生,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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