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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变(7)


  但是第四天,他得勉强起来,忙碌了,他派人到县城里去请了一个律师,和他商议,请他明天代他出庭,并且来一个反诉,对付毕尚吉。

  律师代他出庭了,但是原告毕尚吉没有到,也没有代理律师到庭,结果延期再审。

  赵老板忧郁地过了一个阳历年,等待着正月六日重审的日期。

  正月五日,县城里的报纸,忽然把这消息宣布了。用红色的特号字刊在第二面本县消息栏的头一篇:

  奸商赵道生罪恶贯天!
  勾结土匪助银助粮!
  偷运现银悬挂X旗!
  贩卖烟土祸国殃民!

  后面登了一大篇的消息。把赵老板的秘密完全揭穿了。最后还来了一篇社评,痛骂一顿,结论认为枪毙抄没还不足抵罪。

  这一天黄昏时光,当赵老板的大儿子德兴从毕家碶带着报纸急急忙忙地交给赵老板看的时候,赵老板全身发抖了。他没有一句话,只是透不过气来。

  他本来预备第二天亲自到庭,一则相信郝县长不会对他怎样,二则毕尚吉第一次没有到庭,显然不敢露面,他亲自出庭可以证明他没有做过那些事情,所以并不畏罪逃避。但现在他没有胆量去了,仍委托律师出庭辩护。

  这一天全城鼎沸了,法庭里挤满了旁听的人,大家都关心这件事情。

  毕尚吉仍没有到,也没有出庭,他只来了一封申明书,说他没有钱请律师,而自己又病了。于是结果又改了期。

  当天下午,官厅方面派了人到毕家碶,把长丰钱庄三年来的所有大小账簿全吊去检查了。

  “那只好停业啦,老板,没有一本账簿,还怎么做买卖呢,……这比把现银提光了,还要恶毒!没有现银,我们可以开支票,可以到上行去通融,拿去了我们的账簿,好像我们瞎了眼睛,聋了耳朵,哑了嘴巴……”唐账房哭丧着脸,到赵家村来诉说了。“谁晓得他们怎样查法!叫我们核对起来,一天到晚两个人不偷懒,也得两三个月呢!……他们不见得这么闲,拖了下去,怎么办呀?……人欠欠人的账全在那上面,我们怎么记得清楚?”

  “他们没有告诉你什么时候归还吗?”

  “我当然问过啦,来的人说,还不还,不能知道,要通融可以到他家里去商量。他愿意暗中帮我们的忙……”

  “唉,……”赵老板摇着头说,“又得花钱啦……我走不动你和德兴一道去吧:向他求情,送他钱用,可少则少,先探一探他口气,报馆里也一齐去疏通,今天副刊上也在骂啦……真冤枉我!”

  “可不是!谁也知道这是冤枉的!……毕家碶上的人全知道啦……”

  唐账房和德兴进城去了,第二天回来的报告是:总共八千元,三天内发还账簿;报馆里给长丰钱庄登长年广告,收费三千元。

  赵老板连连摇着头,没有一句话。这一万三千元没有折头好打。

  随后林所长来了,报告他一件新的消息:县府的公事到了派出所和水上侦缉队,要他们会同调查这个月内的船只,有s有给长丰钱庄或赵老板装载过银米烟土。

  “都是自己兄弟,你尽管放心,我们自有办法的。”林所长安慰着赵老板说。“只是李队长那里,我看得送一点礼去,我这里弟兄们也派一点点酒钱吧,不必太多,我自己是决不要分文的……。

  赵老板惊讶地睁了眼睛,呆了一会,心痛地说:

  “你说得是。……你说多少呢?”

  “他说非八千元不办,我已经给你说了情,减做六千啦……他说自己不要,部下非这数目不可,我看他的部下比我少一半,有三千元也够啦,大约他自己总要拿三千的。”

  “是,是……”赵老板忧郁地说,“那末老兄这边也该六千啦?……”

  “那不必!五千也就够啦!我不怕我的部下闹的!”

  赵老板点了几下头,假意感激的说:

  “多谢老兄……”

  其实他几乎哭了出来。这两处一万一千元,加上报馆,县府,去了一万三千,再加上独眼龙那里的四万二千,总共七万一千了。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了一点钱,会被大家这样的敲诈。独眼龙拿了四万多去,放了儿子一条命,现在这一批人虽然拿了他许多钱,放了他一条命,但他的名誉全给破坏了,这样的活着,要比一刀杀死还痛苦。而且,这案子到底结果怎样,还不能知道。他反诉毕尚吉勾结独眼龙,不但没有被捕,而且反而又在毕家碶大模大样的出现了,几次开庭,总是推病不到。而他却每改一次期,得多用许多钱。

  这样的拖延了两个月,赵老板的案子总算审结了。

  胜利是属于赵老板的。他没有罪。

  但他用去了不小的一笔钱。

  “完啦,完啦!”他叹息着说。“我只有这一点钱呀!……”

  他于是真的病了。心口有一块什么东西结成了一团,不时感觉到疼痛。咳嗽得很利害,吐出浓厚的痰来,有时还带着红色。夜里常常发热,出汗,做恶梦。医生说是肝火,肺火,心火,开了许多方子,却没有一点效力。

  “钱已经用去啦,还懊恼做什么呀?”老板娘见他没有一刻快乐,便安慰他说。“用去了又会回来的……何况你又打胜了官司……。

  “那自然,要是打败了,还了得!”赵老板回答着说,心里也稍稍起了一点自慰。“毕尚吉是什么东西呢!”

  “可不是!……”老板娘说着笑了起来。“即使他告到省里,京里,也没用的!”

  赵老板的脸色突然惨白了。眼前的屋子急速地旋转了起来,他的两脚发着抖,仿佛被谁倒悬在空中一样。

  他看见地面k的一切全变了样子,像是在省里,像是在京里。他的屋前停满了银色的大汽车,几千万人纷忙地杂乱地从他的屋内搬出来一箱一箱的现银和钞票,装满了汽车,疾驰地驶了出去。随后那些人运来了一架很大的起重机,把他的屋子像吊箱子似的吊了起来,也用汽车拖着走了……

  一个穿着黑色袍子,戴着黑纱帽子的人,端坐在一张高桌后,伸起一枚食指,大声地喊着说:

  “上诉人毕尚吉,被告赵道生,罪案……着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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