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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药(3)


  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委屈地把这怒气按捺下去,转一个方向,向他要版税。于是他就很和气地写了一封信去。

  “《夜的悲鸣》销路不好,到现在只卖去了一百多本,还都不是现款。年内和各店结清了账目,收到书款后,照本店的定例,明年正月才能付先生的版税。……”回信这样说。

  “照本店的定例!”他觉得捧出这种法律似的定例来又是没有办法的了,虽然在事实或理论上讲不通,著作家也要过年节,也要付欠账,也要吃饭!于是他又只好转一个方向,写一封信向经理先生讲人情了:

  “年关紧迫,我穷得不得了,务请特别帮我一个忙,把已售出去的一百多本书的版税算给我,作为借款,年外揭账时扣下,拜恳拜恳!……”

  这样的信写了去,等了四五天终于没有回信。于是他觉得只有亲自去找经理先生。但年关在即,经理先生显然是很忙的。他去了几次,店里的伙计都回说不在家。最后,他便留了一个条子:

  “前信想已收到……好在数目不大……如蒙帮忙,真比什么还感激!……”

  又等了三四天,回信来了。那是别一个人所写的,经理先生只亲笔签了一个名字。然而他说得比谁还慷慨,比谁还穷:

  “可以帮忙的时候,我没有不尽力帮忙。如在平时,即使先生要再多借一点也可以。但现在过年节的时候,我们各处的账款都收不拢来,各处的欠款又必须去付清。照现在的预算,我们年内还缺少约一万元之语。先生之款实难如命……”

  这有什么办法呢?即使你对他再说得恳切一点,或甚至磕几十个响头,眼见得也是没有效力的了!

  艰苦地挨过了年关,等了又等,催了又催,有一天版税总算到了手。精明的会计先生开了一张单子,连二百十一本的“一”字都不曾忽略,而每册定价五角,值百抽十二,共计版税洋十二元六角六分的“六分”也还不曾抹去。

  对着这十二元六角六分,他只会发气。版税抽得这样的少,他连听也不曾听见过!怪不得商人都可以吃得大腹便便,原来他们的滋养品就是用欺诈、掠夺而来的他人的生命!在编辑先生和书店经理先生的重重压迫之下,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蠕虫或比蠕虫还可怜的动物。无论受着如何的打击,他至多只能缩一缩身子。有时这打击重一点,连缩一缩身子也不可能,就完结了。

  他灰心而且失望的,又委屈地受了其他经理先生的欺侮,勉勉强强又把第二集第三集的小说都出了版。

  一年后,暴风雨过去了。在他命运的路上渐渐开了一些美丽的花:有几种刊物上,常有称赞他的小说的文章,有几个编辑先生渐渐来请他做文章,书店的经理也问他要书稿了。

  在狂热的称赞和惊异中,他不知怎的竟在二年后变成了一个人人钦仰的作家。好几篇文章,在他觉得是没有什么精彩的,编辑先生却把它们登在第一篇,用极大的字印了出来。甚至一点无聊的随感、笔记,都成了编辑先生的宝贵的材料,读者的贵重的读物。无论何种刊物上,只要有“冯介”两个字出现,它的销路便变成惊人的大。有许多预备捻做一圈,塞入字纸篓的稿子,经理先生把它从满被着灰尘的旧稿中找了出来,要拿去出版。五六万字的稿子,二个礼拜后就变成了一部美丽的精致的书。版税突升到值百抽二十五。杂志或报纸上发表的稿费,每千字总在五元以上,编辑先生亲自送了来,还说太微薄,对不起。

  这在有些人确是一件愉快、不堪言说的光荣的事情。但在他,却愈觉得无味,耻辱,下贱。作品还未曾为人所欢迎的时候,一脚把你踢开,如踢街上颠蹶地徘徊着的癫狗一般。这时,你出了名,便都露着谦恭、钦敬的容貌,甜美如妓女卖淫一般的言笑着,竭力拉你过去。利用纯洁的青年的心的弱点,把你装饰成一个偶像,做刊物或书店的招牌,好从中取利……

  “这篇文章须得给五十元稿费!”一次,他对一个编辑先生说。这是他在愤怒中一个复仇的计策。这篇稿子连空白算在里面,恐怕也只有三千字左右。

  “哦哦!不多,不多!”编辑先生居然拿着稿子走了,一面还露出欢喜与感激。

  当天下午,他竟出人意外的收到了六十元稿费,一页信,表示感激与光荣。

  “兹有新著小说稿一部,约计七万字,招书店承印发行。谁出得版税最多的,给谁出版。”有一天又想到了一个复仇的计策,在报纸上登了一个投标的广告。

  三天内果然来了一百多名经理先生,他们的标价由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五十五。

  痛快了一阵,他又觉得索然无味了。商人终于是商人。欺骗,无耻,卑贱,原是他们的护身法宝。怎样的作弄他们,也是无用的。而这样一来,也徒然表现自己和他们一样的卑贱而已。过去的委屈,羞耻,羞辱,尽可以释然。这在人生的路上,原是随处可以遇着的。

  但是,著作的生活到底于自己有什么利益呢,除去了这些过去的痕迹?他沉思起来,感觉到非常的苦恼。

  自从开始著作以来,他几乎整个的沉埋在沉思和观察里。思想和眼光如用挫刀不断地挫着一般,一天比一天锐敏起来。人事的平常的变动在他在在都有可注意的地方。在人家真诚的背后,他常常看见了虚伪;在天真的背后,他看见了狡诈;在谦恭的背后,他看见了狠毒;在欢乐的背后,他发现了苦恼;在忧郁的背后,他发现了悲哀。这种种在平常的时候都可以像浮云似的不留痕迹地过去,像无知的小孩不知道世界的大小,人间的欢恼,流水自流水,落花自落花一般,现在他都敏锐地深刻地看见了隐藏在深的内部的秘密。从这里得到了深切的失望和悲哀。幼年时的憧憬与梦想都已消散。前途一团的漆黑。什么是人生的意义?什么是伟大的自我?他终于寻不出来。他虽活着,已等于自杀。像这样的思想,远不如一个愚蒙的村夫,无知无识的做着发财的梦,名誉的梦,信托着泥塑木雕的神像,挣扎着谋现在或未来的幸福。……

  自己不必管了,他想,譬如短命而死,譬如疾病而死,譬如因一种不测的灾祸而死,如为水灾,火灾,兵灾,或平白地在马路上被汽车撞倒。然而,作品于读者有什么益处呢?给了他们一点什么?安慰吗?他们自己尽有安慰的朋友,东西!希望吗?骗人而已!等到失了望,比你没有给他们希望时还痛苦!指示他们人生的路吗?这样渺茫,纷歧的前途,谁也不知道哪里是幸福,哪里是不幸,你自己觉得是幸福的,在别人安知就不是不幸?想告诉他们以世界的真相和秘密吗?这该诅咒的世界,还是让他们不了解,模模糊糊的好!想讽刺一些坏的人,希望他们转变过来吗?”痴想!他们即使看了,也是一阵微风似的过去了!想对读者诉说一点人间的忧抑,苦恼,悲哀吗?何苦把你自己的毒药送给别人!……

  伟大而光荣的作家冯介先生想到这里,翻开几本自己的著作来看,只看见字里行间充满着自己的点点的泪和血;无边的苦恼与悲哀:罪恶的结晶,戕害青年的毒药……

  点起火柴,他烧掉了桌上尚未完工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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