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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妈(4)


  “好啦!到楼上去量两升米来!—喂—!空手怎么拿!真蠢!淘米的箕子挂在厨房里!”

  李妈愈加慌了。她拿着淘米的箕子,两手战栗着,再向楼上走了去。

  “娘姨!米放在二层楼亭子间里!——亭子间呀!喂!那是前楼!不是亭子间!——就是那间小房间呀!——门并没有锁!把那把子转动一下就开了!——喂!怎么门也不晓得开!真是蠢极啦!怎么转了又松啦!推开去再松手呀!——对啦!进去吧!麻布袋里就是米!”

  李妈汗都出来了,当她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太太心里急得生了气,她也急得快要哭出来。一切的事情,在她都是这样的生疏,太太一急,她愈加弄不清楚了。她并不生得蠢。她现在是含着满腹的恐慌。她怕太太不要她在这里,又怕弄坏了东西赔不起。

  这一餐晚饭是怎样弄好的,她忙到什么样子,只有天晓得。一个屋子里的人都催着催着,连连的骂了。老爷回来的时候,甚至还拍着桌子。太太时时刻刻在厨房里蹬着脚。“这样教不会!这样教不会!真蠢呀!怎么乡下人比猪还不如!”

  李妈可不能忍耐。她想不到头一天就会挨骂。她也是一个人,怎么说她比猪还不如!倘不是为的要活着,她可忍受不了,立刻走了。她的眼泪时时涌上了眼眶。但是在太太的面前,她不敢让它流出来。她知道,倘若哭了出来,太太会愈加不喜欢她的。

  这一天的晚饭,她没有吃。她的心里充满了忧虑,苦痛和恐怖。

  三

  第三天下午,李妈又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了。她白做了三天苦工,没有拿到一个钱,饿了两餐饭,受了许多惊恐,听了许多难受的辱骂。只有丁老荐头却赚到了四角车钱。荐头行里的人还都嘲笑着她。她从前只想出来给人家做娘姨,以为比在乡里受苦好些,现在全明白了:娘姨是最下贱的,比猪还不如!

  然而她现在不做娘姨,还有别的出路吗?没有!她只能再坐到丁老荐头行的门口来。她不相信她自己真是一个比猪还不如的蠢东西。她在乡下也算是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她做过和男人一样的事情,生过小孩,把他养大到九岁。娘姨所做的事情,无非是煮饭,洗衣,倒茶,听使唤的那些事情。三天的试工,虽然因为初做不熟识,她可也全做了。为什么东家还要骂她比猪还不如呢?她可也是一个人!倘有别的路好走,她决不愿意再给人家做娘姨。倘没有阿宝,她也尽可在乡里随便的混着过日子。然而阿宝,他现在是在病着,是在饿着。她现在怎样好呢?一到上海,比不得在那乡里,连穷邻居也没有了。一个女人,孤零零的,现在连吃烧饼的钱也没有了哩!

  她想着想着,不觉又暗暗的流下泪来。

  然而希望也并不是没有的。她还有一个阿宝。他现在已经九岁了。一到二十岁,便是一个大人。她和她的丈夫命运坏,阿宝的命运也许要好些。谁能说他不会翻身呢?十年光阴不算长,眨一眨眼,就过了。现在只要她能够忍耐。那一个东家固然凶恶,什么话都会骂,别的东家也许有好的。况且那三天,本来也该怪自己,初做娘姨,不懂规矩,又胆小。现在不同些了,她已经不是乡下人,她曾经在上海做过三天工。她算是一个“新上海”了。

  “在上海做过吗?”新的东家又派人来,指着她问了。

  “做过啦!很能干,洗得很白的衣服,煮的菜也还吃得!人又老实!”丁老荐头代她回答说。

  于是李妈有运气,又有了工作了。丁老荐头仍然亲自陪她去。

  新的东家的屋子也在巷堂里,也是三层楼,只是墙壁的颜色红了一些,巷堂里清静了一些。李妈走到那里,觉得有点熟识似的,没有从前那样生疏而且害怕了。

  太太和老爷的样子都还和气,没有从前那个东家的可怕。人也少,他们只有三个孩子,大的还住在学校里。

  “事情很少,李妈,好好做下去吧!东家再好没有啦!”丁老荐头又照样说着,拿了车钱走了。

  李妈自己也觉得,东家比较的好了。事情呢,却没有比从前那一家少。这里虽然没有老太爷和老太太,却多了一个五六个月的孩子,要给他洗屎布尿布,要抱着他玩。但这在李妈倒不觉得难。她有的是气力,她自己也生过孩子,弄惯了的。她现在很愿意小心的,吃苦的做下去。

  新的东家也觉得李妈还不错,第三天丁老荐头来时,决计把她留下了。

  “每个月四元工钱!”太太说。

  “多出一元吧,太太!”丁老荐头代李妈要求说。

  “做得好,以后再加!”

  李妈听着这话非常高兴。她想,单是四元工钱,她每月寄三元给姑妈作阿宝的伙食费外,还有一元可以储蓄,几年以后就成百数了。做得好不好,全在她自己,她哪里会不好好的做下去,那末,加起薪工来。她的钱愈可积得多了。

  她这样想着,心里喜欢起来,做事愈加用力,愈加快了。天还没有亮,她便起来,生着了炉子,把稀饭煮在那里,一面去倒马桶,扫地,抹桌子,洗茶杯,泡开水。随后三少爷醒来了,她去给他换衣服,洗脸,喂稀饭,抱着他玩。太太和二少爷起来后,她倒好脸水,搬出稀饭来给他们吃,自己就空着肚子,背着三少爷到小菜场买菜去。回来后报了账,给太太过了眼,收拾起碗筷,把冷的稀饭煮热,侍候老爷吃了,才将剩下来的自己吃,有时剩的不多,也就半饿着开始去洗衣服,一直到煮中饭。预备好中饭,到学校里去接十岁的二少爷。吃了饭又送他去。下半天,抱孩子,洗地板。晚饭后还给三少爷做衣服,或给二少爷补破洞。她忙碌得几乎没有一刻休息,晚上总在十一二点才睡觉,可是天没亮又起来了。

  这样的不到半个月,她不但不觉得苦,反而觉得自己越做越有精神了。她的每一个筋骨像愈加有力起来,肚子也容易饿了。

  “做人只要吃得下饭,便什么都不怕啦!”她常常自己安慰自己说。

  然而这在东家却是一件不高兴的事。以前饭剩得少,也吃一个空,现在饭剩得多,也吃一个空。肚子总是只有那么大,怎么会越吃越多呢?每次量米的时候,太太都看着,现在她明明多量了半升了。

  “娘姨!米多了,怎么没有剩饭呀?”太太露着严厉的颜色问了。她的心里在怀疑着李妈偷了米去。

  “不晓得怎的,这一晌吃得多了。”李妈回答着,她还不曾猜想到太太心里什么样的想法。

  “是你量的米,煮的饭!不晓得!这一晌并没有什么客人!哼!”

  “想是我这几天胃口好,多吃了一些。”

  “谅你吃得来多少!除非你还有一个吃生米的肚子!”

  李妈的面色转青了。她懂得这话的意义。她想辩白几句,但是一想到吃东家的饭,便默着了。没有办法,只好忍耐,她想。

  然而这在东家,却是等于默认了。太太在时时刻刻注意她,二少爷仿佛也在常常暗中跟着她的样子。她清早开开后门去倒马桶,好几次发现太太露出半个头在亭子间的窗口。早晨买菜去,太太一样一样叮嘱了去:

  “白菜半角,牛肉一角半,豆腐六个铜板,洋蕃薯半角……”她说着就数出刚刚不多也不少的钱来。

  “牛肉越买越少啦!只值得一角铜钱!白菜又坏!哪里要十二个铜板一斤!”当李妈回来的时候,太太这样气愤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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