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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听我的话,阿婶,阿嫂,”她劝这个劝那个,“让这位医生打针,吃这位医生的药。我敢担保你们没有病的不会生病,生了病的很快好起来。我看过许多书报,只有西医才能医好这种病的,我没有病,但是我首先请他打了针了,你们不信,把手臂给你们看,”她说着很快的卷起了袖子,“你们看,这贴着橡皮膏的地方就是打过针的,一点点也不痛,很像是蚊子咬了一口那样,但是没有蚊子那样咬过后又痛又痒,他给我用火酒抹了一会就好了。现在这里有点肿,那是一两天就会退的。这比神药还灵,所以我敢跑到你们这里来,我的祖母也给打过针了,你们不信,可以去问她……”

  她说的那样清楚仔细,比医生还婉转,于是村里人陆续地依从了。

  同时,华生也已说服了他的阿哥和嫂嫂连他的侄儿女也打了针。菊香是不用说的,最相信华生的话,随后他又带着几个年青人和秋琴一起去到各处宣传劝解。

  过了两天,疫势果然渐渐减轻了,患病的人渐渐好起来,新的病人也少了,傅家桥又渐渐趋向安静。

  “华生救了我的命了,”葛生哥觉得自己得了救,便不时感激地说。“我总以为没有办法的,唉,唉……这真是天灾,真是天灾……可见老天爷是有眼的,他饶恕了好人……”

  “孩子呢?孩子犯了什么罪呀?……”葛生嫂听着不服了,她一面流着泪,一面看着葛生哥好了起来,也就心安了一点,又恢复了她平日的脾气。“这么一点点大的孩子,懂得什么好事坏事,也把他收拾了去……”

  “那是气数呵,”葛生哥叹息着说,“命里注定了的,自然逃不脱……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但他虽然这样劝慰着葛生嫂,也就禁不住伤了心,眼泪汪汪起来。

  华生心里有话想说,但见到葛生哥这种情形,也就默然走了开去。随后他到街上看了一次菊香,心中宽舒下来,就站在桥头上站了一会。

  桥的北边,河东住屋尽头的高坡上,那块坡地,现在摆满了棺材了,草夹的,砖盖的,也有裸露的,横一个,直一个,大一个,小一个,每一个棺材旁插着一支绿色的连枝叶的竹子,上面挂着零乱的白纸的旗幡,表示出都是新近死去的。

  华生不觉起了一阵恐怖,又起了一阵凄凉。

  在那边,在那些棺材里,躺着的尽是他的熟人,无论是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的名字、相貌、行动、声音和历史,几天前,他们都是好好的,各人辛辛苦苦的做着活,各人都为自己的未来、子孙的未来打算着,争着气,忍着苦,但现在却都默默无声的躺下了,过去的欢乐、悲苦、志气、目的,也完全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到现在只留下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大的灾难一来,他们好像秋天的树叶,纷纷落下了。而过了不久,他们的名字、相貌、行动、声音、甚至那一堆的棺材也都将被人忘却,被岁月所消灭,正如落到地下后的树叶不久就埋没了一样……

  华生不觉凄凉地缩回了眼光,望着近边的河道和两岸。过去几天里,他不相信他的眼光没有注意过河道河岸,但他却一点也记不起来它们的情状,现在,他可第一次看清楚了它变得什么样子:

  河已掏过了,工人们好像离开傅家桥已有两三天,看不出河道掏深了好多,只看见河底的土换了一种新的,颇为光滑,仿佛有谁用刨刨过一样。两岸上堆着一些松散的泥土。而且靠近着岸边,甚至有些已经崩塌到了河滩上。

  华生转过身来望着桥南的河道和两岸,一切都和桥北的一样,他走下河底,朝南走回家去。

  现在他又开始注意到了河底井边的吸水的人,虽然没有以前那样忙碌,拥挤,但也还前前后后一担一担的联络着。许多人许多人穿着白鞋,手腕上套着麻绳或棉纱的圈子,那显然是死了长辈的亲人,有些人憔悴而且苍白,不是生过轻度的病,就是有过过度的悲伤或恐怖的。

  他们没有一点笑脸,看见华生只是静默地点点头,华生慢慢的走着,也不和他们说什么。他感觉到了无限的凄凉,几天不到这河道来,仿佛隔了十年五年似的,全变了样子。几天以前,这里主宰着笑声话声,现在静寂着。几天以前,在这里走着许多人,现在躺在棺材里了。而河道,它也变了样,它在他的不知不觉中已经经人家掏起了一点土,一条条的裂缝给填塞了,变得很光滑。

  但越往东南走,河道的底却越多旧的痕迹来,岸上的土也少了起来。

  “这一定是连那些工人也吃了惊,马马虎虎完了工的,”他想,倒也并不十分在意。

  但同时他忽然听见了汲水的人的切切的语声:

  “嘘!闭嘴……他来了……”

  “唉,唉……”

  华生呀地呆住了。他看见他们的脸上露着惊惧的神情,仿佛有着什么不幸的事情对他保守着秘密似的。他禁不住突突地心跳起来。

  “什么事情呀?……”过一会儿,他问。

  大家摇一摇头说:

  “你好,华生……”

  他看出他们像在抑制着一种情感,愈加疑惑起来,用眼光盯住了他们说:

  “我明明听见你们在讲什么,看见我来了,停了下来的。”

  “我们在讲掏河的事情呢,华生。”一个中年的人说。

  “掏得怎么样?大家满意吗?”

  “唉,还说它做什么,我们没死掉才算好运气了……”

  “那自然,”华生说。“我想掏河的人一定也怕起来,所以马马虎虎的混过去了。”

  “一点也不错,他们简直没有上过岸,就从这河底走过去的。这种年头,我们还是原谅人家一些吧。坏人总会天罚的,华生,我们且把肚量放大些……”

  “你的话也不错。”华生说着走了。

  但是走不到几步,他忽然觉察出了一种异样:后面的人又围在一起谈话了,声音很轻,听不见什么,前面汲水的人也在咕噜着什么;他们都在别几个井边,没在他的井边汲水。

  他好奇地往他井边走了去。

  “不得了……不得了……”他听见有人在这样说。

  “呵呀……”他突然惊诧地叫着站住了。

  他那个最深的井已经给谁填满了土,高高的,和河道一样平。

  华生的眉毛渐渐倒竖了起来,愤怒压住了他的心口,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回转头来,他的身边站满了惊慌的汲水的人。

  “华生!”有人叫着。

  “什么?”他窒息地问。

  “等上三天……”

  “什么?……”

  “我们这些井里还有水可汲……”别一个插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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