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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风越来越大了。果然是东南风。轧米船里的黑烟和细糠时时给卷到岸上来,迷住了他们的眼,蒙上了他们一身的灰,最后竟吹到坐北朝南的头一家店铺门口去了。

  那是阿如老板的丰泰米店兼做南货生意的。店铺的左边是店堂,摆着红木的椅桌,很阔气;右边是柜台和货物。

  阿如老板是附近一带的大地主,除了收田租,他还开着这家丰泰米店。因为有钱,也就有势,一般农民们都很怕他,而他也便依势凌人,成为傅家桥的特殊人物。这时,他正在店堂里坐着。他的肥胖的身体打着赤膊,挥着扇子,还流着汗。

  他在店堂里望着前面埠头边的轧米船和那些谷子,心里早已感到不很痛快。

  不料风势越来越大了,忽然间一阵旋风似的把轧米船上的烟灰和细糠卷进了店堂,撒了他一身。

  他突然生气了。用团扇遮着面孔,一直迎风奔到了桥上,大声骂了起来:

  “你妈的!早不轧,迟不轧,偏偏要拣着这时候来轧!……”

  这时船上正在轧华生的米。华生支着扁担,站在埠头边望着。

  他惊诧地转过脸来,望着阿如老板,还不晓得他在骂谁。他看见岸上的人全转过了头,对阿如老板望着。

  阿如老板张着两手,开着阔口,连牙齿都露出来了。他对着华生恶狠狠地瞪着眼,叫着说:

  “你这小鬼!你的埠头在哪里呀?跑到这里来了?……不许你轧米……”

  华生清楚了,这是在骂他,立刻气得一脸通红。他沉默地瞪着眼望着他,一面提着扁担走了上来。

  阿如老板立刻从桥上退下了,回到店堂里拿了一根竹杠,重又气汹汹的走了出来。

  “你这猪猡!……你骂的谁?……”

  华生离开阿如老板几尺远,站住了。

  阿如老板也站住了脚,握紧了竹杠,回答说:

  “骂的你!你这小鬼!”

  “什么!这埠头是你私造的吗?……”

  “桥西人家的!你没有份!”

  “谁说的?……不是傅家桥的埠头吗?”

  阿如老板理屈了。他一时回答不上话来,心里更加气忿,就举起竹杠对着华生的头顶劈了下去:

  “你妈的!……”

  华生偏过身,用扁担用力一击,那条竹杠便哗浪浪地被击落在地上。

  华生火气上来了,接着冲了过去。

  阿如老板跑进店堂,从那里摔出一个大秤锤来。

  华生往旁边一闪,躲过了,便拾起那秤锤往店堂里摔了进去。

  格勒格勒,里面一阵乱响,货橱被击倒了,接着一阵哗浪浪的瓶子和玻璃声。

  华生提着扁担,一直冲进店堂。阿如老板不见了。外面的人也己拥了进来,拖住了华生的两臂。

  “出去!华生!要引他出去,不要被引到店堂来!——这是规矩!”阿波哥叫着说。

  “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打死那猪猡再说!”华生气得青了脸,挣扎着还想冲到里面去。

  但几分钟后,他终于给大家拥到外面来了。

  这时轧米船停止了工作。远远近近的人家都跑了过来,站满了桥上,街道和埠头。

  “啊唷天呀!……”阿英聋子摸摸自己的胸膛,“吓煞我了,吓煞我了!……好大的秤锤!……这打在脑壳上还了得……真险呀,真险!……”

  “什么话!这埠头是大家的!我们用不得!”阿波哥愤怒地说。“大家听见吗,有没有道理?”

  “没有道理……没有道理……”

  四围的人答应着。

  “该打!该打!欠打得凶!太便宜了他!……”

  有些人喃喃地说着。

  葛生哥在大风中跑来了,一面咳呛着。

  “咳,咳,华生!你怎么呀?……”

  “怪他不得!谁也忍不住的,弥陀佛!”有人对他说。

  “顶多争两句吧,相打做什么呢?……”

  “那除非是你,弥陀佛!……”

  “碰着你就好了,一句也不会争的,……”

  “可是弥陀佛只有一个呀!……”

  大家回答着。

  “幸亏是华生呀,我的天呵!”阿英聋子叫着说。“要是你,弥陀佛,哈哈,早就上西天了!——那么大的秤锤——嘭!……”

  “到底是弥陀佛的兄弟,要是别人,早就把他店堂打得粉碎了……”又有人这样说着。

  葛生哥忧郁地皱着眉头,痛苦地说:

  “这样的事情,还要火上加油!——华生,”他转过去对华生说,“你回去吧。”

  华生还气得呼呼地喘着,站着不肯动。他紧握着扁担,仿佛在等待阿如老板出来似的。

  但阿如老板早从后门溜走了,有人见到。丰泰米店里冷清清的,只剩着一个学徒在那里张皇地探着头,又立刻缩了进去。

  这时桥东的保卫队来了:是三个武装的兵士。他们刚从睡梦中给闹了醒来,便得到了乡长的命令。

  “华生,到乡公所去,乡长要问你呀!……”

  他们一面扣着皮带和衣襟,一面揉着眼,懒洋洋的一脸青白色,烟瘾上来了,振作不起精神。

  华生刚刚平静了一点,正想回去,现在又给激起了愤怒。他倒竖着眼睛和眉毛,叫着说:

  “什么东西!去就去!看他把我吞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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