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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她父亲知道自己的资本和精力的缺乏,因此对菊香很重视。他不愿意把菊香轻易地许配给人。他要找一个有钱的人家,而且那女婿愿意养活他。

  但这条件是颇不容易达到的。有钱的人未见得就喜欢和他这样的人家对亲,他们一样的想高攀。

  因此一年一年的磋跎下去,菊香到了二十岁还没有许配人家。

  在傅家桥,和菊香相熟的青年人自然不少,但华生却是她最喜欢的一个。他们从小一处玩惯了,年纪大了,虽然比较的拘束,也还来往的相当的密。

  华生也曾想到娶她,但他知道她父亲的意思,觉得自己太不够资格,是决不会得到他同意的。他想,女人多得很,只要自己有了钱,是不怕娶不到的。

  然而昨夜的事情,却使他大大地惊诧了。

  菊香虽然常和他开玩笑,却从来不曾来得这么奇突。半夜三更了,一个女孩子竟敢跑到树林里去逗他,这是多么大胆呀!她父亲昨夜当然又吃醉了酒了。然而她向来是胆子很小的,不怕给别人知道了,被人讥笑议论吗?不怕妖怪或鬼吗?不怕狗或蛇吗?……

  她为什么这样呢?华生不能够了解。

  他喜欢,他也忧愁。

  这明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这里有兄嫂,她那里有父亲。

  此外,还有许多人……

  华生苦恼地想着,不觉走完了一条很长的田塍,到了河边。

  这是一条可爱的小河。河水来自东南西三方的山麓,脉管似的粗粗细细布满了平原,一直通到北边的海口。

  河水从傅家桥南边的旷野间流来,到了傅家桥东北角分成了两支,一支绕着傅家桥往东北流,一支折向西北,从傅家桥的中心穿了过去。

  它只有二三丈深,四五丈宽,沟似的,仿佛人可以在水中走过,在水面跨过。

  这时,许久没有下雨了,农民们天天从河中戽水到田里去,盛在河中的水只有一半了,清澈得可以望见那长着水草的淤泥的底。河的两岸,长满了绿的野草。沿着田野望去,这里那里有很大的缺口。长的水车,岸上是水车的盘子。

  太阳不晓得是在什么时候出来的,这时已经浮到河东的一棵槐树间,暗蓝的河面,给映得一片金黄色。

  白天的喧嚣,到处荡漾着。沿着傅家桥的埠头上,跪着一些淘米的女人,平静的金色的河面,给撩动得像千军万马在奔腾。

  随后船来了。最先是一些柴船,装得高高的满满的左右摇晃着。摇船的右手握着橹带,左手扳着大而且长的橹,小脚姑娘似的在水里摆着过去。那是天还未明就从岙里出发,从这经过去赶市集的。接着是一些同样的冬瓜船,稳重地呆笨地像老太婆似的缓缓走了过去。随后轻快的小划船出现了。它们有着黑色的或黄色的船篷,尖的头尖的尾,前面一个人倒坐着扳横桨,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后面一个人用一支小桨轻快地斜划着。它们像风流的少年,一眨眼就穿着过去了。最后来了巨大的野兽般的轧米船,搜索着什么似的静静地走了过来,停止在傅家桥街道的埠头边,随后啃咬着骨头一般轧轧地响了起来。

  华生静默地望了许久,心中的烦恼不由得消失了。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景物上。这些船和船下的人几乎全是他认识的。连那河水和水草以及岸上的绿草和泥土的气息,他都非常的熟识,——分辨得出来。他是在这里生长的,从来不曾离开过,每一样东西在他都有着亲切的情感,随时能引起他的注意。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他的嫂子的叫声了:

  “华生!……回来吃饭呀!”

  接着,他的大侄儿阿城,站在屋前空地上也喊了起来:

  “叔叔!……叔叔!饭冷了,你来不来呀!……不来吗?妈要打的呀!……”

  华生笑了一笑,摇着手,从田塍里跑到屋前,热情地抱着阿城走了进去。

  “睡得那么迟,起得那么早,一定饿了。”葛生嫂跟在后面喃喃地说。

  华生没有回答,只是摸着阿城的丰肥的两颊。

  的确的,他现在真的饿了。一进门就坐在桌边吃了起来,也不和葛生哥打招呼。

  葛生哥早已把昨晚上的一场争吵忘记了。他一面吃着饭,一面埋怨似的说了起来:

  “这么早就空肚出门了……也该吃一杯热开水……受了寒气,不是好玩的……田里的水满满的,我昨天早晨看过一遍了,忘记告诉你……你看了还不是一样的……再过两天不落雨,再去车水不迟……”

  华生听着,不觉好笑起来。他哪里是在看田里的水呢?他虽然走过那边自己种的田,天晓得,他可一点也没有注意呢。

  但华生不愿意告诉他哥哥这个,他故意埋怨似的说:

  “少做一点事,就得听你埋怨,多做一点事,你也要怪我!”

  “身体更要紧呀……”葛生哥忧郁地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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