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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氓的变迁


  孔墨都不满于现状,要加以改革,但那第一步,是在说动人主,而那用以压服人主的家伙,则都是“天”

  孔子之徒为儒,墨子之徒为侠。“儒者,柔也”,当然不会危险的。惟侠老实,所以墨者的末流,至于以“死”为终极的目的。到后来,真老实的逐渐死完,止留下取巧的侠,汉的大侠,就已和公侯权贵相馈赠,以备危急时来作护符之用了。

  司马迁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乱”之和“犯”,决不是“叛”,不过闹点小乱子而已,而况有权贵如“五侯”者在。

  “侠”字渐消,强盗起了,但也是侠之流,他们的旗帜是“替天行道”。他们所反对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将相。李逵劫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

  满洲入关,中国渐被压服了,连有“侠气”的人,也不敢再起盗心,不敢指斥奸臣,不敢直接为天子效力,于是跟一个好官员或钦差大臣,给他保镳,替他捕盗,一部《施公案》,也说得很分明,还有《彭公案》,《七侠五义》 之流,至今没有穷尽。他们出身清白,连先前也并无坏处,虽在钦差之下,究居平民之上,对一方面固然必须听命,对别方面还是大可逞雄,安全之度增多了,奴性也跟着加足。

  然而为盗要被官兵所打,捕盗也要被强盗所打,要十分安全的侠客,是觉得都不妥当的,于是有流氓。和尚喝酒他来打,男女通奸他来捉,私娼私贩他来凌辱,为的是维持风化;乡下人不懂租界章程他来欺侮,为的是看不起无知;剪发女人他来嘲骂,社会改革者他来憎恶,为的是宝爱秩序。但后面是传统的靠山,对手又都非浩荡的强敌,他就在其间横行过去。现在的小说,还没有写出这一种典型的书,惟《九尾龟》 中的章秋谷,以为他给妓女吃苦,是因为她要敲人们竹杠,所以给以惩罚之类的叙述,约略近之。

  由现状再降下去,大概这一流人将成为文艺书中的主角了,我在等候“革命文学家”张资平“氏”的近作。

  【注释】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〇年一月一日上海《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一期。

  “天”:指儒、墨两家著作中的所谓“天命”、“天意”。如《论语·季氏》:“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墨子·天志》:“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

  墨子(约前468─前376):名翟,春秋战国之际鲁国人,墨家学派的创始者。他的言行,经他的弟子及后学辑入《墨子》一书。墨子之徒多尚武。他死后,他的学派起分化,以宋钘,许行等为代表的正统派,到秦汉时演化成为游侠。

  “儒者,柔也”:见许慎《说文解字》:“儒者,柔也,术士之称。”

  “死”:指游侠中流行的所谓“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见《史记·游侠列传》)的一种侠义精神。这些游侠往往为某些权贵所豢养。“士为知己者死”,就是他们的道德观念。汉代的大侠多和权贵交往勾结,如《汉书·游侠传》载,陈遵“居长安中,列侯近臣贵戚皆贵重之。牧守当之官,及郡国豪杰至京师者,莫不相因到遵门。”

  “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语见《韩非子·五蠹》。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中也曾引用此语。

  “五侯”:汉成帝(刘骜)河平二年(前27),外戚王谭、王逢时、王根、王立、王商兄弟五人同日封侯,当时称为“五侯”。据《汉书·游侠传》载,“五侯”豢养许多儒侠之士,其中大侠楼护(君卿)最受信用,是“五侯上客”。

  李逵劫法场:见一百二十回本《水浒传》第四十回。

  《水浒》即《水浒传》,元末明初施耐庵作,是一部以北宋宋江领导的农民起义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书中有宋江受朝廷招安后又去镇压方腊等农民起义军的情节。“替天行道”是宋江一贯打着的旗号。

   《施公案》:清代公案小说,作者不详,共九十七回。写康熙年间施仕纶官江都知县至灌运总督时,黄天霸为他办案的故事,一八三八年印行。

   《彭公案》:清代公案小说,署贪梦道人作,共一百回。写康熙年间一帮江湖侠客为三河知县彭鹏办案的故事,一八九一年印行。

   《七侠五义》:原名《三侠五义》,清代侠义小说,署石玉昆述,入迷道人编订,共一百二十回。一八七九年印行,后经俞樾修订,一八八九年重印,改名《七侠五义》。前半部主要写包拯审案的故事,后半部主要写江湖侠客的活动。

   《九尾龟》:张春帆作,描写妓女生活的小说,一九一〇年出版。

   张资平:参看《二心集·张资平氏的“小说学”》及其有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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