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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广平兄:

  四月卅的信收到了。闲话休提,先来攻击朱老夫子的“假名论”罢。

  夫朱老夫子者,是我的老同学,我对于他的在窗下孜孜研究,久而不懈,是十分佩服的,然此亦惟于古学一端而已,若夫评论世事,乃颇觉其迂远之至者也。他对于假名之非难,实不过其最偏的一部分。如以此诬陷毁谤个人之类,才可谓之“不负责任的推诿的表示”,倘在人权尚无确实保障的时候,两面的众寡强弱,又极悬殊,则须又作别论才是。例如子房为韩报仇①,从君子看来,盖是应该写信给秦始皇,要求两人赤膊决斗,才算合理的。然而博浪一击,大索十日而终不可得,后世亦不以为“不负责任”者,知公私不同,而强弱之势亦异,一匹夫不得不然之故也。况且,现在的有权者,是什么东西呢?他知道什么责任呢?《民国日报》案②故意拖延月余,才来裁判,又决罚至如此之重,而叫喊几声的人独要硬负片面的责任,如孩子脱衣以入虎穴,岂非大愚么?朱老夫子生活于平安中,所做的是《萧梁旧史考》③,负责与否,没有大关系,也并没有什么意外的危险,所以他的侃侃而谈之谈,仅可供他日共和实现之后的参考,若今日者,则我以为只要目的是正的——这所谓正不正,又只专凭自己判断——即可用无论什么手段,而况区区假名真名之小事也哉。此我所以指窗下为活人之坟墓,而劝人们不必多读中国之书者也!本来还要更长更明白的骂几句,但因为有所顾忌,又哀其胡子之长,就此收束罢。那么,话题一转,而论“小鬼”之假名问题。那两个“鱼与熊掌”,虽并为足下所喜,但我以为用于论文,却不相宜,因为以真名招一种无聊的麻烦,固然不值得,但若假名太近于滑稽,则足以减少论文的重量,所以也不很好。你这许多名字中,既然“非心”总算还未用过,我就以“编辑”兼“先生”之威权,给你写上这一个罢。假如于心不甘,赶紧发信抗议,还来得及,但如到星期二夜为止并无痛哭流涕之抗议,即以默认论,虽驷马也难于追回了。而且此后的文章,也应细心署名,不得以“因为忙中”推诿!试验题目出得太容易了,自然也算得我的失策,然而也未始没有补救之法的。其法即称之为“少爷”,刺之以“细心”,则效力之大,也抵得记大过二次。现在果然慷慨激昂的来“力争”了,而且写至七行之多,可见费力不少。我的报复计划,总算已经达到了一部分,“少爷”之称,姑且准其取消罢。

  历来的《妇周》,几乎还是一种文艺杂志,议论很少,即偶有之,也不很好,前回的那一篇④,则简直是笑话。请他们诸公来“试他一试”,也不坏罢。然而咱们的《莽原》也很窘,寄来的多是小说与诗,评论很少,倘不小心,也容易变成文艺杂志的。我虽然被称为“编辑先生”,非常骄气,但每星期被逼作文,却很感痛苦,因为这就像先前学校中的星期考试。你如有议论,敢乞源源寄来,不胜荣幸感激涕零之至!

  缝纫先生听说又不来了,要寻善于缝纫的,北京很多,本不必发电号召,奔波而至,她这回总算聪明。继其后者,据现状以观,总还是太太类罢。其实这倒不成为什么问题,不必定用毛瑟,因为“女人长女校”,还是社会的公意,想章士钊和社会奋斗,是不会的,否则,也不成其为章士钊了。老爷类中也没有什么相宜的人,名人不来,来也未必一定能办好。我想:校长之类,最好是请无大名而真肯做事的人做,然而目下无之。

  我也可以“不打自招”:东边架上一盒盒的确是书籍。但我已将废去考试法不用,倘有必须报复之外,则尊称之曰“少爷”,就尽够了。

  鲁迅。五月三日。

  (其间缺鲁迅五月八日信一封。)

  【注释】

  ①子房为韩报仇:张良(?—前186),字子房,汉初大臣。据《史记·留侯世家》:“留侯张良者,其先韩人也。……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良尝学礼淮阳,东见沧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在今河南原阳县),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又,《史记·秦始皇本纪》叙及此事时也有始皇“令天下大索十日”的话。

  ②《民国日报》案:参看本卷第25页注④。另据一九二五年五月三日《京报》报道:“《民国日报》案已判决”,该报编辑邹明初以“侮辱官员”罪罚金三百元。

  ③《萧梁旧史考》:朱希祖考订有关《梁书》三十种史料的论文。连载于一九二三年出版的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第一卷第一、二号。

  ④指林独清的《我读符致逵君的《蓄妾问题〉后的意见》一文,载《妇女周刊》第二十期(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九日),其中说,“‘妾’字从‘立’从‘女’,即表明此女无与夫同坐之资格,只能立而侍其夫与某大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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