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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罗诗力说(4)


  四

  裴伦名乔治戈登(George Gordon),系出司堪第那比亚(70)海贼蒲隆(Burun)族。其族后居诺曼(71),从威廉入英,递显理二世时,始用今字。裴伦以千七百八十八年一月二十二日生于伦敦,十二岁即为诗;长游堪勃力俱大学(72)不成,渐决去英国,作汗漫游,始于波陀牙,东至希腊突厥(73)及小亚细亚,历审其天物之美,民俗之异,成《哈洛尔特游草》(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74)二卷,波谲云诡,世为之惊绝。次作《不信者》(The Giaour)(75)暨《阿毕陀斯新妇行》(TheBrideofAbydos)二篇,皆取材于突厥。前者记不信者(对回教而言)通哈山之妻,哈山投其妻于水,不信者逸去,后终归而杀哈山,诣庙自忏;绝望之悲,溢于毫素,读者哀之。次为女子苏黎加爱舍林,而其父将以婚他人,女偕舍林出奔,已而被获,舍林斗死,女亦终尽;其言有反抗之音。迫千八百十四年一月,赋《海贼》(The Corsair)之诗。篇中英雄曰康拉德,于世已无一切眷爱,遗一切道德,惟以强大之意志,为贼渠魁,领其从者,建大邦于海上。孤舟利剑,所向悉如其意。独家有爱妻,他更无有;往虽有神,而康拉德早弃之,神亦已弃康拉德矣。故一剑之力,即其权利,国家之法度,社会之道德,视之蔑如。权力若具,即用行其意志,他人奈何,天帝何命,非所问也。若问定命之何如?则曰,在鞘中,一旦外辉,彗且失色而已。然康拉德为人,初非元恶,内秉高尚纯洁之想,尝欲尽其心力,以致益于人间;比见细人蔽明,谗谄害聪,凡人营营,多猜忌中伤之性,则渐冷淡,则渐坚凝,则渐嫌厌;终乃以受自或人之怨毒,举而报之全群,利剑轻舟,无间人神,所向无不抗战。盖复仇一事,独贯注其全精神矣。一日攻塞特,败而见囚,塞特有妃爱其勇,助之脱狱,泛舟同奔,遇从者于波上,乃大呼曰,此吾舟,此吾血色之旗也,吾运未尽于海上!然归故家,则银釭暗而爱妻逝矣。既而康拉德亦失去,其徒求之波间海角,踪迹奇然,独有以无量罪恶,系一德义之名,永存于世界而已。裴伦之祖约翰(76),尝念先人为海王,因投海军为之帅;裴伦赋此,缘起似同;有即以海贼字裴伦者,裴伦闻之窃喜,则篇中康拉德为人,实即此诗人变相,殆无可疑已。越三月,又作赋曰《罗罗》(Lara),记其人尝杀人不异海贼,后图起事,败而伤,飞矢来贯其胸,遂死。所叙自尊之夫,力抗不可避之定命,为状惨烈,莫可比方。此他犹有所制,特非雄篇。其诗格多师司各德,而司各德由是锐意于小说,不复为诗,避裴伦也。已而裴伦去其妇,世虽不知去之之故,然争难之,每临会议,嘲骂即四起,且禁其赴剧场。其友穆亚为之传,评是事曰,世于裴伦,不异其母,忽爱忽恶,无判决也。顾窘戮天才,殆人群恒状,滔滔皆是,宁止英伦。中国汉晋以来,凡负文名者,多受谤毁,刘彦和为之辩曰,人禀五才,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析者。(77)东方恶习,尽此数言。然裴伦之祸,则缘起非如前陈,实反由于名盛,社会顽愚,仇敌窥覗,乘隙立起,众则不察而妄和之;若颂高官而厄寒士者,其污且甚于此矣。顾裴伦由是遂不能居英,自曰,使世之评骘诚,吾在英为无值,若评骘谬,则英于我为无值矣。吾其行乎?然未已也,虽赴异邦,彼且蹑我。已而终去英伦,千八百十六年十月,抵意太利。自此,裴伦之作乃益雄。

  裴伦在异域所为文,有《哈洛尔特游草》之续,《堂祥》(DonJuan)(78)之诗,及三传奇称最伟,无不张撒但而抗天帝,言人所不能言。一曰《曼弗列特》(Manfred),记曼以失爱绝欢,陷于巨苦,欲忘弗能,鬼神见形问所欲,曼云欲忘,鬼神告以忘在死,则对曰,死果能令人忘耶?复衷疑而弗信也。后有魅来降曼弗列特,而曼忽以意志制苦,毅然斥之曰,汝曹决不能诱惑灭亡我。(中略)我,自坏者也。行矣,魅众!死之手诚加我矣,然非汝手也。意盖谓己有善恶,则褒贬赏罚,亦悉在己,神天魔龙,无以相凌,况其他乎?曼弗列特意志之强如是,裴伦亦如是。论者或以拟瞿提之传奇《法斯忒》(Faust)(79)云。二曰《凯因》(Cain),典据已见于前分,中有魔曰卢希飞勒(80),导凯因登太空,为论善恶生死之故,凯因悟,遂师摩罗。比行世,大遭教徒攻击,则作《天地》(Heavenand Earth)以报之,英雄为耶彼第,博爱而厌世,亦以诘难教宗,鸣其非理者。夫撒但何由癙乎?以彼教言,则亦天使之大者,徒以陡起大望,生背神心,败而堕狱,是云魔鬼。由是言之,则魔亦神所手创者矣。已而潜入乐园,至善美安乐之伊甸,以一言而立毁,非具大能力,易克至是?伊甸,神所保也,而魔毁之,神安得云全能?况自创恶物,又从而惩之,且更瓜蔓以惩人,其慈又安在?故凯因曰,神为不幸之因。神亦自不幸,手造破灭之不幸者,何幸福之可言?而吾父曰,神全能也。问之曰,神善,何复恶邪,则曰,恶者,就善之道尔。神之为善,诚如其言:先以冻馁,乃与之衣食;先以疠疫,乃施之救援;手造罪人,而曰吾赦汝矣。人则曰,神可颂哉,神可颂哉!营营而建伽兰焉。

  卢希飞勒不然,曰吾誓之两间,吾实有胜我之强者,而无有加于我之上位。彼胜我故,名我曰恶,若我致胜,恶且在神,善恶易位耳。此其论善恶,正异尼耙。尼耙意谓强胜弱故,弱者乃字其所为曰恶,故恶实强之代名;此则以恶为弱之冤谥。故尼耙欲自强,而并颂强者;此则亦欲自强,而力抗强者,好恶至不同,特图强则一而已。人谓神强,因亦至善。顾善者乃不喜华果,特嗜腥膻,凯因之献,纯洁无似,则以旋风振而落之。人类之始,实由主神,一拂其心,即发洪水,并无罪之禽虫卉木而殄之。人则曰,爰灭罪恶,神可颂哉!耶彼第乃曰,汝得救孺子众!汝以为脱身狂涛,获天幸欤?汝曹偷生,逞其食色,目击世界之亡,而不生其悯叹;复无勇力,敢当大波,与同胞之人,共其运命;偕厥考逃于方舟,而建都邑于世界之墓上,竟无惭耶?然人竟无惭也,方伏地赞颂,无有休止,以是之故,主神遂强。使众生去而不之理,更何威力之能有?人既授神以力,复假之以厄撒但;而此种人,又即主神往所殄灭之同类。以撒但之意观之,其为顽愚陋劣,如何可言?将晓之欤,则音声未宣,众已疾走,内容何若,不省察也。将任之欤,则非撒但之心矣,故复以权力现于世。神,一权力也;撒但,亦一权力也。惟撒但之力,即生于神,神力若亡,不为之代;上则以力抗天帝,下则以力制众生,行之背驰,莫甚于此。顾其制众生也,即以抗故。倘其众生同抗,更何制之云?裴伦亦然,自必居人前,而怒人之后于众。盖非自居人前,不能使人勿后于众故;任人居后而自为之前,又为撒但大耻故。故既揄扬威力,颂美强者矣,复曰,吾爱亚美利加,此自由之区,神之绿野,不被压制之地也。由是观之,裴伦既喜拿坡仑之毁世界,亦爱华盛顿之争自由,既心仪海贼之横行,亦孤援希腊之独立,压制反抗,兼以一人矣。虽然,自由在是,人道亦在是。

  【注释】

  (70)司堪第那比亚即斯堪的那维亚半岛。公元八世纪前后,在这里定居的诺曼人经常发动海上远征,劫掠商船和沿海地区。

  (71)诺曼即诺曼底,在今法国北部。一〇六六年,诺曼底封建领主威廉公爵攻克伦敦,成为英国国王,诺曼底遂属英国。这一年,拜伦的祖先拉尔夫·杜·蒲隆随威廉迁入英国。至一四五〇年,诺曼底划归法国。显理二世,通译亨利第二;一一五四年起为英国国王。

  (72)堪勃力俱大学通译剑桥大学。

  (73)突厥指土耳其。

  (74)《哈洛尔特游草》通译《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拜伦较早的一部有影响的长诗,前两章完成于一八一〇年,后两章完成于一八一七年。它通过哈罗尔德的经历叙述了作者旅行东南欧的见闻,歌颂那里人民的革命斗争。

  (75)《不信者》和下文的《阿毕陀斯新妇行》、《海贼》、《罗罗》,分别通译为《异教徒》、《阿拜多斯的新娘》、《海盗》、《莱拉》。一八一三年至一八一四年间写成,多取材于东欧和南欧,因此和其它类似的几首诗一起统称《东方叙事诗》。

  (76)拜伦的祖父约翰(1723—1786),曾任英国海军上将。

  (77)刘勰关于人禀五才的话,见于《文心雕龙·程器》。五才(材),古人认为金、木、水、火、土是构成一切物质的基本元素,人的禀赋也决定于这五种元素。寸析,原作寸折,曲折很多的意思。

  (78)《堂祥》通译《唐·璜》,政治讽刺长诗,拜伦的代表作。写于一八一九年至一八二四年。它通过传说中的西班牙贵族青年唐·璜在希腊、俄国、英国等地的种种经历,广泛反映了当时欧洲的社会生活,抨击封建专制,反对外族侵略,但同时也流露出感伤情绪。

  (79)《法斯忒》通译《浮士德》,诗剧,歌德的代表作。

  (80)卢希飞勒通译鲁西反。据犹太教经典《泰尔谟德》(约为公元三五〇年至五〇〇年间的作品)记载,他原是上帝的天使长,后因违抗命令,与部属一起被赶出天国,堕入地狱,成为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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