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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巴达小志(1)


  (清光绪二十八年)

  发端

  欧西惟古代近代有历史,而中世无历史,非无历史也,其历史黑暗而不足道也。故读欧西中世之历史,与读中国数千年之历史无以异。若其古代近代,则烂然放大光明矣。古代历史,国别虽多,要其中心点不外希腊、罗马。希腊历史,建国不鲜,要其中心点不外斯巴达、雅典。

  论者曰:雅典为文化之祖国,斯巴达为尚武之祖国。斯固然也。又曰:雅典为自由政体之祖国,斯巴达为专制政体之祖国。似也,然未得其真也。斯巴达之专制,与东方所谓专制者大异,彼盖民权之专制,非君权之专制也。斯巴达置两王,置五执政官,置元老议会、国民议会。置两王者,使互相牵倚,不能独行其专制也。一国主权全在五执政官之手,而此执政官每年更任,由元老、国民两议会选举之。其民权之昌明何如也?近世立宪君主国,皆以“君主无责任”之文,载诸宪法,且言君主不能为恶。夫君主何以无责任,何以不能为恶?其责任皆大臣代负之也(普鲁士宪法第四十四条云:“各大臣代国王负责任。凡关于政务之公文,必使责任大臣一名连署,方为有效。”其余各国宪法亦大略类是)。故宪法立而革命之惨剧可以永绝。所革者责任大臣,而于君主无与也。此诚过渡时代绝妙之法门也,而其精神其体例实自斯巴达启之。斯巴达实今日世界十数强国文明国之祖师也。

  《墨子》非攻,《春秋》无义战。虽然,此自宗教家救时之言,大同太平以后之义,而决非可以施诸今日。且按诸天演物竞之公例,其势抑有不能至者也。故尚武精神,为立国第一基础,识者所同认矣。而自今以往,二十世纪之世界,更将以此义磅礴充塞之,非取军国民主义者,则其国必不足以立于天地。然则今后有国民之责任者,徒法雅典而不足以自善,其不能不兼法斯巴达,昭昭然也。故雅典为十九世纪之模范,斯巴达为二十世纪之模范(十九世纪,民族主义时代也,其所争者在国内君与民之间,故当法雅典。二十世纪,民族帝国主义时代也,其所争者在本国与他国、本族与他族之间,故当法斯巴达)。安在乎斯巴达之可以歧视也!凡世界之文明国,未有不为“法治国”(Constitutional State)者也,但其民智、开民德盛者,则其民不假他力而能自范于法之中,故监督之责可以稍杀。其民智稚、民德弱者,则其民未能由自力以与法相浃,故监督之权不得不严。但使其法为众人而立,经众人所认而与众人共守之,则以专制之手段行法,乃正所以进其民而成就其可享自由之人格而已。中国以专制闻于天下,然专制尚非所患。所患者,彼非有法之专制,而无法之专制也。故四万万人若散沙然,暴君污吏得以左右其手,强邻外敌得以吮剥其肤,然则救今日之中国,莫急于纳一国国民于法之中。夫古今中外之“法治国”,其整齐严肃,秩然不可乱,凛然不可犯者,孰有过于斯巴达乎?斯巴达实今日中国之第一良药也,作《斯巴达小志》。

  第一节 斯巴达立国起源

  希腊人凡分四族,曰德利安族(Dorian),曰渥奇安族(Achaean),曰埃阿尼安族(Ionian),曰伊阿里安族(Eaolian)。而斯巴达实德利安族之代表也。皮罗般尼梭(Peloponnesus)之南岸,本希腊全国发祥古地,而渥奇安族所居也。至纪元前1100年顷,德利安族侵而代之,历史上名为希腊人种大迁徙之时代。德利安人既宅斯土,于其间有三国起焉,曰亚哥士(Argos),曰米士尼亚(Messenia),曰斯巴达。而亚哥士袭前王正统之名,得地最广,乃数传以后,亚哥士以占形胜而转弱,斯巴达以处多难而获强,则亦有故。盖斯巴达国虽小,而在夭罗达河之下游,宅于平地,加以四面环山,常保持德利安人强武之旧习;又其地土人势甚猖獗,全州皆为渥奇安旧裔所分布。斯巴达人如以军队屯营于敌国中,刻苦稍弛,则灭亡相随。其所以不能不实行专制政治者以此,其所以能养成尚武之习以霸全希者亦以此。

  第二节 来喀瓦士之立法

  纪元前880年,斯巴达有大立法家来喀瓦士(Lycurgus)者起,时去斯巴达建国百余年矣。来喀者,斯巴达王族也。斯巴达本为两王合治政体,盖德利安人之侵入斯土也,与土著杂居,凡为六族,无所统一。后乃于六族中,选其二为王,来喀即其中一王之子也。少时被谗去国,历览外邦,先住格来特岛,此岛者,德利安族原居之地也,政治最美。或谓后此来喀所定宪法,多取则于是云。其后复往埃阿亚尼,又往埃及(或言曾往印度),在外十余年乃归国。人民欢迎之,使佐王改革国政。来喀乃托于天神所命以制定法案,虽反对者不少,卒排万难以行之,如是者有年,犹欲舍其身以成就此制,使垂久远。乃告国民曰:“吾受神命当复游外国,但非待吾归来,勿改斯法,则国家之福,永无疆矣。”遂去不知所之,竟不归也。或言实自沉以死云。而斯巴达人遵其教不敢紊易者五百年,遂使斯巴达为世界空前绝后第一完备之军国,常执全希腊之牛耳。噫嘻!哲人之功在社稷,不亦伟乎!

  【按】凡所谓国家者,必立法、行法、司法三机关俱备,若缺一者,不得为真国家也。中国数千年来无立法之事,惟姬公之《周礼》颇近之,然亦仅有行政法之一部,不足为国法之全体也。欧西则当数千年前,即有来喀瓦士、梭伦两人杰,专任立法,其政治之日渐发达,不亦宜乎。

  【又按】凡人终身不出国门一步者,则只有本群之智识,而无他群之智识,且既无他群之智识,即本群之智识亦不完备矣。来喀所以能为斯巴达创此大业者,皆由放逐居外十数年之赐也。

  第三节 斯巴达之政体

  斯巴达之政权机关有四:一曰王,二曰元老议会,三曰国民议会,四曰执政官。而王有二人,执政官有五人焉,皆来喀瓦士之宪法所明定者也。

  一、王。斯巴达之王,其主权悉如荷马时代(荷马者,希腊古代之诗人也。古代事迹不可考,《荷马诗》所载者,史家称为“荷马时代”)。王也者,国民之祭司长也。每月必代人民祈祷于“焦士”之坛,全国中到处有其采地,且常受人民之贡献。其死也,布告全国,数千人相会,以十日间行大葬礼。虽然,其名则高,其权实微,一国政权实在五执政官之手。要而论之,王者祭司长也,裁判长也,外征时之元帅也,于元老议会则为议长也,于国民议会则有发言权也。至其所以必置两王者何也?盖利其互相轧轹,以王制王。希腊诸邦欲坊专制而废君主政体,斯巴达则增益利用之,至其所以为坊一也。二王之制,恰与罗马之废君而置两“孔苏”(Consuls)(执政官之意也)者相同。又斯巴达之王,不许与外国结婚,亦不许两王室互相为婚,盖一则防其与他王族相结托,藉声援以增其权也。一则使两王族永不归于混一,长保其对峙之形也。然则斯巴达政体,名为君主制,而实则贵族共和制也。

  【按】斯巴达政体,为天下古今最奇之政体,无一不与寻常异,而二王亦其一端也。中国古训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岂不以二之则国不能立乎?而斯巴达行之数百年,为上古第一强国,则又何也?国为王之国,则一而不能二矣,国为民之国,则一之亦可,多之亦可,有之亦可,无之亦可。故观今日美利坚、法兰西政体,而知无主乃乱之言不足信(《书经》所言谓君主也,非谓主权也,若指主权言,则固无以难矣)。观上古斯巴达、罗马(指孔、苏时代)政体,而知民无二王之说不足凭。此岂目论之儒所能解也。虽然,中国固未始无之矣,周人流历王于彘而周公召公执政,号称“共和”者十四年,此正与罗马之“孔苏”若合符节者也。

  【又按】斯巴达之王,实与今世英国之君主无异矣。虽谓民权发达之极点可也。

  二、元老议会。斯巴达之王,一如荷马时代,有元老议会以为之辅弼。所异者,彼则一切政事由王决定,而授意于元老;此则王不能专断而已,凡审判重罪,权悉在于元老,王不过为之议长耳,其资格与他元老无以异。元老议会之议员,并两王而其数三十,人民统分三种族,每族复别十部,部各出一人为代表,二王实代表其中之二部也。其任议员终其身,由国民议会选举之,非六十以上免功役者不得与选。此议会之职掌,兼立法、行政、司法三权。每一法案由元老会议提出,非已表决者,不得提之于国民议会;其所最要者,则审判重罪,关于斯巴达人之生命者也,又有监督人民品行之权利义务云。

  三、国民议会。斯巴达王每月最少必须以一次集会全国民,凡自由民得以其时露集于夭罗达河滨之大地,共议决国家大事。凡与外国宣战媾和缔约,及元老议员高等官吏之选举,宪法之应否修改,其权皆属于国民议会。就其外观之,似全握一国之主权。虽然,实非也。盖此会议无权以提出各种法案,惟于元老会议所已决之案,或赞成或反对而已,既无修正之权,复无讨论之权也。非得政府之许可,无论何人不得演说,其取决也,不以投票,依军队之例,举手以示可否。故国民议会实则为元老议会所操纵也。年在三十以上者,未经犯罪剥夺公民权者,皆得与选。

  四、执政官。执政官号曰“埃科亚士”(Ephors),译言监督也。凡五员,任一年为期,每岁由人民公举之。此官自昔已有,后经来喀新法,职掌大变,权力益加。主拥护国法,监督国家一切公私权,以维持公共之秩序,检察群吏,有赏罚之全权,审判民事,断重大之诉案,乃至人民日用饮食之事,一切得干预之,可以随时召集元老、国民两议会,提出种种法案。凡国家财政外交一切最高权,均归其掌握。国王每月必向埃科亚士以守宪法行特权自誓,埃科亚士则代表国民而奉答曰:“王若不背此誓,我等决不侵犯王权。”如是者以为常。又每九年,则以王之有无过举,筮诸神祇,若有灾异,则埃科亚士提议使元老议会纠察王慝。国中一私人,皆有权讼王于埃科亚士。埃科亚士有权听其讼,且得据法律停王权若干月若干年,其重者或逮王而审诸理。王之见埃科亚士,例须起立。当埃科亚士任内,其权盖无限也。然所以限之者,则其任期不得过一年也,非五人悉画诺不能办理各事也。要其立法之主脑,在张民权而已。

  【按】古今言专制政体者,必数斯巴达。就此观之,可见斯巴达果非君主之专制,而人民之专制也(但其所谓人民者,国民中一小部分耳)。质而言之,则斯巴达民权之盛,殆有非今日欧美诸国所能及者也。夫立宪君主者,过渡时代之政体也,而此之过渡直亘数千年,远溯斯巴达,近洎英伦,彼之所以戴此共主者,其精神一也。夫所谓埃科亚士者,与英国首相以巴力门(Parliament)多数党之领袖为之者何以异也,而英皇以神圣不可侵犯之条,著诸宪法,斯巴达则王可以被逮焉。非英国君权强盛之征,而实其驯服之征也。

  【又按】汉制,天子为丞相起,天子为丞相下舆。亦颇与斯巴达相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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