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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英国巨人克林威尔传(3)


  第五章 查里士与国会之再冲突及克林威尔之初为议员

  查里士之屡解散国会,苟以避困状于一时,此无异饮鸩以疗渴病也。何也?解散之后,不再集则已,苟再集,则其得选者,必强半仍为前会之人物,而以倍蓰之敌忾心,对于政府,未有不愈接而愈厉者也。故后此格拉兰顿氏著《英国革命史》,谓查里士之失策不一端,而解散国会之频数,实为其尤。知言哉,知言哉!抑查里士每经一度解散之后,其专制之焰愈增一度,而唤起众怒亦愈高一度,此其所以不至自戕而不止也。盖自第二次解散,而英国国民参政权全被褫者,二十一月而强。此二十一月中,实查里士实行“朕即国家”主义之时代也。未几,以黎岛远征之大失败,司农仰屋,不得已复俯首以与民庶交涉,遂有1628年3月之国会。

  查里士至是谓国民终非吾敌也,悍然复无所于惮,直以政费增给之名目,命令于议员。顾民党领袖于开会前数日,已集议于罗拔噶顿之家,定此次之方针,将弹劾赫京罕之案暂置之,而先以剥夺臣民权利之一问题问罪于政府。开会之日,朝士方提出要求案,温得倭士遽起抗言曰:“公等何更不惮烦以商榷于吾侪小人为,公等实行盗贼主义,将及两年,一国之脂膏,掠夺罄矣。吾侪小人,其奈公等,今且冻饿委沟壑,所余更何长物之与有。予取予携,公等自为之,何劳更哓哓相慁为也,必不获已者,政府其先偿吾侪前此之所失。吾侪乃徐应政府后此之所求。”自是争哄之声,忽沸腾全院,竞起以鸣政府之不法,其条件不下数百十,而争论殆逾浃旬,卒乃提出弊政匡救案,上奏于王:一曰政府视成文法若无物,不经国会协赞,而擅征租税;二曰政府违反法律,妄逮捕无罪者;三曰政府不问人民之愿否,而擅屯兵队于民宅;四曰政府非有内忧外患,而妄行军政于国中。凡此诸端,皆对于神圣之国民,而犯大不敬之条者也。自今以往,以国王之誓,勿复蹈之,此即所谓有名之“权利请愿”(The Petitions of Right),而后此英国宪法之源泉也。

  此权利请愿之既奉禀,国会私谓王之殆将悔祸,而有以慰民望也,喁喁以待好音。翌日诏下,而所要求者全被拒绝,于是国会失望落胆之状,不可思议。三百余名之须眉丈夫,潸潸咽暗泪,作儿女子态。议院寂然无声者殆半时,最后腓立布乃悄然起立曰:“吾辈赘疣于此间,复奚为者?诸君诸君,归去欤休,归去欤休。”其声沉颤,殆不堪听。

  于是伊里阿德欲起立有所陈说,议长芬储氏遽挥泪禁止之曰:“余新受命于王,凡议员中有攻难政府者,其禁止之。”伊氏不获已,悄然归坐。盖发言权之自由,既丧灭也。良久,的奇士乃申腓立布之言曰:“吾辈赘疣于此间,复奚为者,诸君诸君,归欤去休,归欤去休。”此实国会最哀痛之言,而亦国会最得意之言也。何也?王非有求于国会,则扰扰焉旋解散旋召集何为也?

  芬储氏伺隙趋朝,面奏现状,议院遽开委员会,再提弹劾赫京罕案。议员遏活曲,直引前此弹劾蔑德锡故事,经查里士所赞成,以为议院应有此权利之实据。查里士乃悟自绳自缚之孽报,大惊失措,不得已乃裁可其所谓《权利请愿》者。实1628年6月9日,英国民一大纪念之日也。至是议院乃承认五种之新赋,以为王报酬。

  虽然,彼之裁可《权利请愿》,非其本心也,意欲既得所欲,而弃其要盟。国会察其然也,以风行雷厉之势,要求实行,王不应,争论复起。查里士复行其所惯用之自杀政略,突然命停会(停会与解散异,停会延期而解散再选也)。

  此停会期中,种种大事件相继发生。第一,则赫京罕乘众怒之最高潮,忽被刺杀。自兹以往,王与民之间障壁全撤,国民知种种虐政,全出于王之一身,非关执政者之炀灶其间也。第二,民党中温德倭士及其他有力之三人,为王所卖,投于王党,倒戈以为民敌也。于是王于《权利请愿》中所禁绝诸弊政,继续不衰。明年(1629年)1月20日,停会期尽,再开会,而新问题之起者逾夥。

  此际王室与国会之冲突,无日无之,而停会亦复经两次,今避繁不复遍述,惟记其最后之一事,即永世纪念之国会笑柄,所谓“拘留议长事件”者是也。查里士之第三次命停会也,议长芬储传旨于院中,一议员突起立曰:“国会非王之国会,王停我不停也。”于是“不停”“不停”之声,和之者起于四座。向例,凡议长去席,则不得复议事。芬储既传王命,旋去其席,伊里阿德方欲起言,以是中止。何图有何礼士、威连顿两议员者,突起搂芬储,一扼其腕,一揕其胸,舁而置之于其席。枢密顾问官之王党数辈,起而救之,遂相搏于议院。两议员以格斗故,无力以守芬储,芬储伺隙,狼狈思遁,群议员围之,复致之其座。议院之外户遽闭,伊里阿德始起立,求演说之许可于议长。议长以王命拒绝之,他议员有继请者亦然。于是大纷扰起,全院骚然,曰议长党于王,当科以极刑,执行即在今日。芬储垂泪曰:“余宁好为是,余之职权,不得不尔,抑余更为诸君一言,余惧英国国会,以今日强迫余之故而遂亡灭也。”最后以锡尔丁之提议,谓议长放弃责任,举伊里阿德为临时代理议长,且使朗读其动议案之原文。

  事机衔接,间不容发。伊里阿德方就议长席,王已遣宪兵麇集巴力门门外,见其严扃,剥啄殊厉。伊里阿德以嘈嘈急雨之声,诵议案始毕,“赞成!赞成!”一语,错落起四座,国会以自身之决议停延,即此刹那间,宪兵破户入,遽以王命命解散,而别逮伊里阿德、锡尔丁等六人下诏狱,伊氏遂瘐死,其余皆在狱中以迄1640年。是为查里士第三次解散国会。

  此次之国会,彼巨人克林威尔者,始出于恒殑顿之沼泽,以其野愿之道貌,出现于巴力门。其初次演说,实为宗教问题。盖克林威尔,始终举其身以献于上帝者也。故于内政、外交、军事上怀抱虽多,以为末节,不屑厝意,而独探本于宗教。彼之初演说,则1628之2月21日也,其演说之笔记,至今犹宝存于伦敦博物馆中,盖极幼稚、极粗野云。然幼稚粗野之中,自有一片沉毅诚恳之气,使闻者生感。一议员指克林威尔以问哈布丁曰:“彼何人者?”哈布丁曰:“吾甥也。”君子曰:克林威尔有舅,哈布丁有甥也(哈布丁之事迹详次章)。

  第三次国会既解散,克林威尔亦蹙然归故里以牧其羊。自兹以往,英国无国会者且十一年。于是克林威尔乃起,于是克林威尔乃不得不起。

  【附言】所据诸家克氏传,于此三次国会,记载皆甚简略,今杂采诸史补述之,自知失于枝蔓,但非此无以见国会势力之渐进。吾国人得他史参考盖不易,故宁详毋略也。读者亮之。

  第六章 无国会时代之克林威尔

  彼时之英国,为无国会之时代者十有一年。此十一年中,则欧洲最有名的“三十年之役”,其战争正酣正剧之时代也(查里士解散国会在1629年,至1640年始开。三十年战争则起1618年讫1648年)。全欧大陆如糜如沸,靡有宁日。其时之英国则何如?其时英国巨人克林威尔则何如?英国苶然其疲,呻吟于专制轭下,蓄千万人之积愤而末由一泄。何以故?以英国为国会万能之国,无国会则一事不能为故(无国会则一事不能为,此英国之常谚也)。克林威尔穆然其静,率其子弟族党,日日祈祷演说于上帝之堂。何以故?克林威尔为宗教献身,非为政治献身故。

  吾有一识想,常沉沉焉蟠际予脑,吾每读《克林威尔传记》一度,辄养养焉愈浮现者一度,其识想维何?曰宗教迷信与革命精神相关系之一问题是也。以欧洲历史大势论,全体之政治革命,皆以宗教革命为其原动力,尽人所同知矣。以国别论,则造意大利者(加富尔)迷信家也,造奈渣兰者(荷兰之维廉额们)迷信家也,造美利坚者(最初之清教徒殖民,次则华盛顿,后则林肯)迷信家也,而其最著者,莫如造英国之克林威尔。吾于是窃疑无宗教迷信者不可以言革命。乃吾观俄罗斯之虚无党,大率标无宗教之一旗帜,而何以其坚忍不拔也如是,犹得曰彼固至今未成就也。乃吾观法兰西大革命时代,其主倡者皆怀一切破坏之思想,并宗教而唾弃。而何以波澜之壮阔动世界也,犹得曰彼固方成而旋蹶也。乃吾观于日本尊攘之徒,真未尝有一毫宗教臭味者也。而今之日本何如也?吾于是又疑迷信不可不有,而所迷信者不必惟宗教,虚无一迷信也,破坏一迷信也,尊攘一迷信也。由前之说,则以宗教思想孕政治;由后之说,则以政治思想代宗教。吾彷徨于两义之间而至今未能决也。虽然,迷信为万力之王,则通前后两说而无以易矣。吾欲以是观迷信之克林威尔。

  克林威尔既去国会,坦然若平时。1630年,任本县之保安委员,盖三老啬夫之职也。遇王室庆典,不肯出贺,罚金十磅,去位。乃卖其恒殑顿之田园,移居于圣埃布。圣埃布者,临威士大河,最宜牧畜,至今犹以兽市闻者也。克林威尔者,牧人也,日夕居此地,与老妻幼子同追逐牛羊群,攫长镵以刈丰草,荷箬笠以憩甘木,自播自耨,自刈自获,自栽果实,自艺园蔬,自剪羊毛,自朘牛乳,无冬无夏,无风无雨,日日勤动,靡有时息;夕则集家族、邻里、乡党于豆棚瓜架下,唱《赞美歌》,读《旧约》,最喜言摩西提以色列族人,排万难冒万险,出埃及,向迦南,徘徊沙漠、忍饥耐寒、奋战勇斗尽摧魔敌之事;日必道一次,盖十年千日未尝间云。其简单也若彼,举国中无或知有克林威尔,而克林威尔亦殆若与其国相忘也久矣。其间惟尽力于慈善事业,恤老怜贫,所居百里内,盖仰克氏夫妇如慈父母云。此固亦乡党自好者所优为也。卡黎尔状之曰:“以彼古香古色之貌,加以十一年之袯襫栉沐,益凛然其苍,黝然其黧,俨然一《旧约》中之人。”吾不获见克林威尔,吾瞑目仿佛之,跃然如将遇之。

  此十一年间,表面上之克林威尔,其声希味淡也若此;而后此轰天裂地之克林威尔又何以称焉。谛思之,谛思之,彼1640年以后纵横大陆之三千铁骑,孰纲维是,孰孕育是。噫嘻!此皆十一年间瓜棚豆架之产儿也,彼不徒自为《旧约》中之人物,乃更制造其家族、邻里、乡党,使悉为《旧约》中之人物;彼其所制造之人,非必有军事上之学问,非必有军事上之经验,而独有军事上之品性之精神;而此品性此精神,又非必专为军事上之预备而养成之也,亦曰使之学为人而已,学为上帝之选民而已,而其结果之震荡天下也遂若彼。何以故?以迷信故。摩西自言为上帝牧其羊,克林威尔乃为英国牧其铁骑。十一年之牧牛郎,则其为天下人牧之资格所由成立也。

  于其时也,有历史上所谓空前绝后之一大抗议起焉,则船税问题是也。1635年,以查里士之敕命课船税,举国莫敢争。时则克林威尔之舅曰哈布丁,当课十二先令(约今中国银四两),毅然曰:“船税非古也,背成法之赋税,一铢不能畀也。”抗不纳。政府乃讼之于法庭,凡亘三年之久,哈氏盖费三千余磅之讼费,经两博士六日之辩护,而卒不得直,终畀其十二先令于独夫,自是哈氏之名动天下。以吾东方人之眼观之,以三千磅易十二先令,天下之大愚,莫过是也。而岂知此区区者,实权利思想之最好模范,而盎格鲁-撒逊民族特性所由表著也。哈布丁讼虽不直,然抗议之影响动全国,所至风起水涌,攘臂张目。驯至哈氏以外,无一纳船税之人,船税以外,无一人纳他种非法之税。于是十一年来“朕即国家”之查里士,乃不得不降心以再集其所厌恶之国会。是即国会军之起点,而克林威尔事业之最近因也。

  【附言】“不出代议士不纳租税”之一格言,实各国民求自由之最要关键也。盖专制政府虽极狠毒,无租税则一事不能办,故民得以持其急以有所易也。以租税挟制政府之思想,吾中国人有之乎?曰:有之矣。有之而何以不能有所易?曰:我不纳租税,而政府可以强迫使纳,彼则不能,此其所以为异也。抑吾之不受强迫者且有焉矣,其对之之法奈何,小则罢市,而大则揭竿也。罢市一偏区之影响耳,无足以吓中央政府也。揭竿极矣,然乱事既定,而租税仍一惟他之强有力者所命,无以异于未揭竿以前,则安用此扰扰为也。一言蔽之,则惟知逃义务,而不知以权利为义务之报酬,实中国人之最大缺点也。自其始未尝曰吾将有所易,故其究竟不能有所易,此因果必至之符也,安足怪耶!吾国人不改此旧思想,则自由之福,终无幸矣。如其改之,则虽为无血之革命焉可也。

  第七章 短期国会与长期国会

  苏格兰清教徒,憔悴有信仰专制下者既久,及为船税抗议之影响所荡,遂起暴动,谋离英为独立国。王师镇之,败绩三四,而司农仰屋,无复铢金。呜呼!十年尘满之巴力门,乃始拂拭见天日。虽然,以十余载之沧桑,民党形势,迥异畴昔。前国会最有力之名士伊里阿德者,既瘐死伦敦塔中,作鬼雄于地下。温德倭士,则翻云覆雨,一跃而入君侧,助天为虐,为民党勍敌。于是哈布丁以党魁资格立于议院,而克林威尔以哈氏之吹嘘,被选于金布列市(大学选举区也)为议员。此次国会开于1640年4月,其态度初极沉著稳重,惟于提议供给政费之先,照例要求宗教上、政治上之改革。使查理士而稍知让步者,则积旬妖雾一旦扫之,非难也。竖子不悟,犹用其自杀之惯技,于5月5日遽命解散。是为查里士第四次解散国会。盖开会仅二十三日云,史家字之曰“短期国会”。

  解散则解散矣,舍国会外而政府更有筹款之道乎?无有也。咄哉!竖查里士,于解散后六阅月,终不得不腼颜以开第五次国会。而此国会者,即后此亘十三年之久,以无上之威力,支配全英者也。史家字之曰“长期国会”。

  长期国会之选举,克林威尔再为金布列区之代表人。十年前之名士,凋残既尽,独一约翰·谦谟,戴盈颠白发,就议长席,而哈布丁、维安、法格兰、荷尔·梭士埒诸君子辅之。而克林威尔,亦非复十年前村朴之态,常以大海潮音震荡议场:“今兹国会之组织,非议院而军队也。国会之言论,非讨议而裁判宣告也。”壮哉!国会!

  克林威尔非辩才家也,非议院首领之人格也。虽然,其一种严肃之气,盎于面,使人目眗而不能正视。其一声两声之狮子吼,如电流激刺六百议员之耳,常能使本党增万丈气焰,使敌党瞠噤于不自制。时则伦敦万五千市民提出请废国教一案,梭士埒提出每年例开国会一案,皆克林威尔首赞之,而有名之11月22日大抗议,徼克林威尔无以底其成。大抗议者何?国会军是已。自此以往,而全英国乃为克林威尔独占之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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