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梁启超 > 饮冰室专集 | 上页 下页
黄帝以后第一伟人赵武灵王传


  (清光绪二十九年)

  一、叙论。痛哉耻哉!中国民族之外竞史也。自商周以来四千余年,北方贱种,世世为中国患,而我与彼遇,劣败者九而优胜者不及一。其稍足为历史之光者,一曰赵武灵,二曰秦始皇,三曰汉武,四曰宋武(刘裕)。如斯而已,如斯而已。而四役之中,其最足为吾侪子孙矜式者,惟赵武灵。

  二、当时本族之形势。黄帝以后,我族孳乳浸多,分布于中原,而其势不相统合,虽夏后殷周之盛,其元后与群后,皆南面分土而治,有不纯臣之义。所谓大一统者,不过一虚名已耳。及春秋以降,五霸迭兴,兼并盛行。降及战国,继以七雄,凡历四五百年,逮嬴秦兴,而中国始统于一。五霸七雄者,实我古代史之帝国主义过渡时代也。而其势愈搏愈剧,如重学公例,所谓物坠空中,愈距地近而其速率愈增。七雄时代者,实短兵相接,决胜负于一发之时机也。

  群学公例,惟内力充实,乃能宣泄于外,亦惟外竞剧烈,而内力乃以益充。故我民族活泼进取之气象,惟七雄时代为最盛,皆此之由。

  三、当时外族之形势。北国之先,其所自出,不可深考,史家或以为亦神祖黄帝之支裔。虽然,既窜于异域,与母国殊其语言,殊其风俗,殊其宗教,则已不得谓之为同一民族。自周以来,所谓山戎、玁狁者,已世为中国患,骊山之变,为历史上第一次之国耻。此后虽齐晋继霸,并力外攘,而声威所讫,綦微末矣。卒乃白狄、赤狄,盘踞中原,为患心腹,终春秋之世,吾族苦之。然彼族发达甚缓,且散漫不相统纪,犹甚于我,以故主客之势,犹不相敌,降至战国,而控弦之种,渐加强盛,所谓匈奴一种属者,始崛起于北方,《史记》所谓冠带之国七,而三国边于匈奴,即秦、赵、燕是也。故三国皆筑长城以为防,至是而匈奴与中国,殆有不两立之势。

  四、赵之地位。自晋悼公和诸戎后,戎翟皆朝于晋,不相侵犯,故中国不病,而狄亦得安堵以自强。至周安王时,晋卿赵襄子帅师逾句注,兼戎取代,以攘诸胡,此亦畏逼不得不尔也,而赵与胡之交涉,自兹益繁。三卿分晋,赵有代句注以北,而魏有西河上郡,皆与狄界边。其后秦灭义渠,魏西河上郡入于秦,自此三晋之中,惟赵边胡,而其所当之卫,视秦燕为更剧。赵不创胡,胡必弱赵,赵之忧患在是,赵之所以盛强亦在是。

  五、武灵王伐胡之预备。

  《战国策》:武灵王平昼闲居,肥义侍坐,曰:“王虑世事之变,权甲兵之用,念简襄之迹,计胡狄之利乎?”王曰:“嗣立不忘先德,君之道也;错质务明主之长,臣之论也。(中略)今吾欲继襄王之业,启胡、翟之乡,而卒世不见也。敌弱者用力少而功多,可以无尽百姓之劳,而享往古之勋。夫有高世之功者,必负遗俗之累,有独智之虑者,必被庶人之怨。今吾将胡服骑射以教百姓,而世必议寡人矣。”肥义曰:“臣闻之,疑事无功,疑行无名。今王既定负遗俗之累,殆无顾天下之议矣。夫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愚者暗于成事,智者见于未萌,王其遂行之。”王曰:“寡人非疑胡服也,吾恐天下笑之。狂夫之乐,智者哀焉;愚者所笑,贤者戚焉。世有顺我者,则胡服之功,未可知也。虽驱世以笑我,胡地中山,我必有之。”王遂胡服。

  欲使外竞有力,非举其国而为军国民不可。七雄中实行军国主义者,惟秦与赵,赵之有武灵、肥义,犹秦之有孝公、商鞅也,而秦之主动力在臣,赵之主动力在君。商君者,秦之俾斯麦,而武灵王者,赵之大彼得也。王之变胡服也,凡以为习骑射之地也,以骑射教百姓,所谓举国民而皆兵之也。

  六、舆论之反抗及王之英断。

  《战国策》:王使王孙绁告公子成曰:“寡人胡服,且将以朝,亦欲叔之服之也。家听于亲,国听于君,古今之公行也。今寡人作教易服,而叔不服,恐天下之议之也。夫制国有常,而利民为本,从政有经,而令行为上。故明德在于论贱,行政在于信贵。今胡服之意,非以养欲而乐志也。事有所出,功有所止,事成功立,然后德可见也。且寡人闻之,事利国者行无邪,因贵戚者名不累。故寡人愿慕公叔之义,以成胡服之功。使緤谒之,叔请服焉。”公子成再拜曰:“臣固闻王之胡服也,不佞寝疾,不能趋走,是以不先进,王今命之,臣固敢竭其愚忠。臣闻之,中国者,聪明睿智之所居也。(中略)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今王释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畔学者,离中国。臣愿大王图之。”

  使者报王。王曰:“吾固闻叔之病也。”即之公叔成家自请之曰:“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礼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观其乡而顺宜,因其事而制礼,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国也。(中略)是故圣人苟可以利民,不一其用,果可以便事,不同其礼。儒者一师而礼异,中国同俗而教离,又况山谷之便乎?(中略)穷乡多异,曲学多辨,不知而不疑,异于己而不非者,公于求善也。今卿之所言者俗也,吾之所言者所以制俗也。今吾国东有河薄洛之水,与齐中山同之,而无舟楫之用。自常山以至代、上党,东有燕、东胡之境,西有楼烦、秦、韩之边,而无骑射之备。故寡人且聚舟楫之用,求水居之民,以守河薄洛之水,变服骑射,以备燕东胡、楼烦、秦、韩之边。且昔者简主不塞晋阳以及上党,而襄主兼戎取代以攘诸胡,此愚智之所明也。先时中山负齐之强,侵掠吾地,系累吾民,引水围鄗,非社稷之神灵。即鄗几不守,先王忿之,其怨未能报也。今骑射之服,近可以备上党之形,远可以报中山之怨。而叔也顺中国之俗,以逆简襄之意,恶变服之名,而忘国事之耻,非寡人所望于子。”公子成再拜稽首曰:“臣愚不达于王之议,敢道世俗之闻。今欲继简襄之意,以顺先王之志,臣敢不听令。”再拜,乃赐胡服。

  凡改革之业最难,其利在后,愚者弗见,知者即或见之,而疑虑其成,若夫目前之不便,则万众所共睹也。故非智勇两备者,其不挫踬于中途希矣。武灵王之大计画,非徒在陆军也,而犹在水师,一面广舟楫之利,一面采骑射之长,此其政策之全体也。彼所以语公子成者,于国势敌情,洞见无余蕴矣,而水居之民,可以用因,骑射之民,势必用创,因尚易而创斯难,其必汲汲易胡服也。固以谋骑射之便利,抑亦藉此以一举国之观听而定民志也。日本变法时之易服,亦犹此意而已。故以骑射为其目的,而以胡服为其手段,彼其目的已非庸众所得喻,况于手段,其骇必更倍蓰矣,王固知之而必厉行之,此所谓智勇俱备者也。商鞅为舆论所反对,而以威力屈之,武灵为舆论所反对,而以理势服之。虽其所处地位各不同,而武灵之手段,固高鞅一筹矣。法行自贵近始,此两君所同认也,乃鞅则罚太子而刑师傅,武灵则先施于公叔而礼下之。公叔变而举国皆变,其政略岂不亦远耶?史复载赵文、赵造、周绍、赵燕与王争辩胡服,其论甚详。周绍之言曰:“举国未通于王之胡服。”观此亦可见当时全国舆论哗嚣之一班也。文繁不复具引。

  当时反对论,非徒在胡服也,而并在骑射。试以史文证之。

  《战国策》:王破原阳,以为骑邑。牛赞谏曰:“国有固籍,兵有常经。变籍则乱,失经则弱。今王破原阳以为骑邑,是变籍而弃经也。且习其兵者轻其敌,便其用者易其难。今民便其用而王变之,是损君而弱国也。故利不百者不变俗,功不十者不易器。今王破卒散兵以奉骑射,臣恐攻获之利,不如其所失之费也。”王曰:“古今异利,远近易用。故贤人观时而不观于时,制兵而不制于兵。子知官府之籍,不知器械之利,知甲兵之用,不知阴阳之宜。故兵不当于用,何兵之不可易;教不便于事,何俗之不可变。今重甲循兵,不可以逾险,仁义道德,不可以来朝。吾闻信不弃功,智不遗时,今子以官府之籍,乱寡人之事,非子所知。”牛赞再拜稽首曰:“臣敢不听令乎。”遂胡服,率骑入胡,出于遗遗之门,逾九限之固,绝五径之险,至胡中,辟地千里。

  七、武灵王之成功。王以其远大之政策,英鸷之材略,冒万险犯万难,以实行军国民主义。卒能使贵族服其教,黎元化其俗,十年之间,四征八讨,使赵为当时一等国,扬我民俗声威于域外。前乎此者,为山甫,方叔之所不能及;后乎此者,为蒙恬、卫青之所不能几。本族历史名誉之纪念,以此为最。今据《史记》略次其年表如下:

  武灵王即位八年,五国相王,赵独否。曰:“无其实敢处其名乎。”令国人谓己曰君。

  十七年,王出九门,为野台,以望齐中山之境。

  十九年正月,大朝信宫,召肥义与议天下,五日而毕。遂下令易胡服,改兵制,习骑射。

  同年,北略中山之地,至于房子,遂之代北,至无穷之门,西至河,登黄华之上。

  二十年,王略中山地,至宁葭,西略胡地,至榆中,林胡王献马,归。使楼缓之秦,仇液之韩,王贲之楚,富丁之魏,赵爵之齐,代相赵固主,胡致其兵。

  二十一年,攻中山,赵袑为右军,许钧为左军,公子章为中军,王并将之,牛翦将车骑,合军曲阳,攻取丹丘华阳鸱之塞。王军取鄗石邑,封龙东垣,中山献四邑请和,王许之,罢兵。

  二十三年,复攻中山。

  二十四年,牛赞胡服率骑入胡,出于遗遗之门,逾九限之固,绝五径之险,至胡中,辟地千里。

  二十六年,复攻中山,攘地北至燕代,西至云中、九原。

  二十七年五月,大朝于东宫,传国,立王子何为王,是为惠文王,武灵王自号主父。

  惠文王二年,主父行新地,遂出代西,遇楼烦王于西河而致其兵。

  三年,主父灭中山,迁其王于肤施,起灵寿北地方,从代道大通还归,行赏大赦,置酒酺五日。

  吾述武灵王之伟业,有欲求读者注意深察者一事,曰王之兵力所加,皆在异种而非同种是也。王所侵略者,曰中山,曰林胡,曰楼烦。楼烦在今代州北三十里,即匈奴所居地,林胡在今陕西榆林镇东北四百五十里,种以胡名,此两者之为异族,众所共知也。若中山,即春秋时之鲜虞,为白狄别种,春秋末最强,晋屡伐之不得志,武灵王以十余年全国之兵力,仅乃灭之。于是今保定、大同、宣化诸地,始隶内版。使无赵武灵王,则冒顿平城之祸,或不待汉高之时,而已见于中国,盖未可知耳。唐人诗云:“若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吊古抚今,感慨系之矣。

  武灵王举动之尤奇特者,则弃万乘之尊,而自从事于战阵是也。

  《史记·赵世家》:武灵王自号为主父,欲令子主治国,而身胡服,将士大夫西北略胡地,而欲从云中、九原,直南袭秦。于是诈自为使者入秦。秦昭王不知,已而怪其状甚伟,非人臣之度,使人逐之,而主父驰已脱关矣。审问之,乃主父也。秦人大惊。主父所以入秦者,欲自略地形,因观秦王之为人也。

  於戏,此等举动,岂不壮哉!岂不伟哉!使主父而永其年,则一统之业,其将不在秦而在赵,而白登之金缯,甘泉之烽火,或遂不至为我国史污也。而乃亢龙有悔,遗恨于沙丘,鸲鹆能言,齐志于爵鷇,大业之就,虽曰人事,岂非天命耶?呜呼!

  八、结论。国史氏曰:论者或以为国民之性质,全由地理上、遗传上所限定。谓吾国民之文弱,其天性也。嘻!何为其然。观于武灵王时代之赵国,虽泰西之斯巴达,何以尚之,夫非犹是吾辈之祖宗也欤?朔方健儿好身手,昔何勇锐今何愚。故知黎民于变,放勋所以光被;遐不作人,周王所以寿考;齐桓好紫,一国易服;丰沛之间,群儿椎埋;一二英雄,以右武精神鼓舞而左右之,举国靡然,今犹昔耳。呜呼!使武灵王而在今日者,德皇维廉第二瞠乎后哉!武灵王卒后二十余年,而赵将在李牧。

  附 李牧传

  《史记·李牧传》:李牧,赵北边良将也。常居代雁门备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幕府,为士卒费。日击数牛飨士,习骑射,谨烽火,多间谍,厚遇战士,为约曰:“匈奴即入盗,急入收保。有敢捕虏者斩。”匈奴每入,烽火谨,辄入收保,不敢战。如是者数岁,亦不亡失。然匈奴以李牧为怯,虽赵边兵亦以为吾将怯。赵王让李牧,李牧如故。赵王怒,召之,使他人代将。岁余,匈奴每来、出战,出战数失利,失亡多,边不得田畜,复请李牧。牧杜门不出,固称疾。赵王乃复强起使将兵。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王许之,李牧至,如故约,匈奴数岁无所得。终以为怯,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愿一战。于是乃具选车得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彀者(《索隐》云:“谓能射者也。”)十万人,悉勒习战,大纵畜牧,人民满野。匈奴小入,佯北不胜,以数千人委之。单于闻之,大率众来入,李牧多为奇陈,张左右翼击之,大破杀匈奴十余万骑。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其后十余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史记·冯唐传》)。当是之时,赵几霸,其后会赵王迁立,其母倡也,乃用郭开谗,卒诛李牧,令颜聚代之,是以兵破士北,为秦所擒灭。

  国史氏曰:古称兵法有守如处子、出如脱兔者,岂李牧之谓耶?汉文时,匈奴数为边患苦,烽骑至候甘泉,景帝乃纳晁错纳粟拜爵、徙民实边、以屯为兵之议,而匈奴势乃少杀。殆今世所谓武装的平和非耶?未几而孝武卒用其力,命将出师,逐北千里,致漠南无王庭。呼韩邪以后,而冒顿之裔,且俯首归命于我大邦矣。汉世孝文、孝景、孝武三代之境遇之军略,李牧以一身备之,茂陵之闻而拊髀也宜哉!抑李牧之人格,武灵王之教育所产出也;李牧之功业,武灵王之经营所留贻也。一夫善射,百夫决拾,英雄之泽,数世未斩,盛矣夫!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