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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记》之编纂者及删定者


  手编《礼记》者,谁耶?汉、隋《志》,《史》《汉》《儒林传》及各注家皆未言及。惟魏张揖《上广雅表》云:“周公著《尔雅》一 篇。爰暨帝刘,鲁人叔孙通撰置《礼记》,文不违古。”(《尔雅》为《礼记》中一篇,说详末段。)揖言必有所据。然则百三十一篇之编纂者或即叔孙通也?但通以后必仍多所增益,如《保傅》《礼察》《公冠》等明出孝文、孝昭后,是其显证。至次第续纂者何人?则不可考矣。

  刘向校中书时所谓《礼记》,实合六部分而成。《隋志》云:“向检得一百三十篇,因第而叙之。又得《明堂阴阳记》《孔子三朝记》、王氏史氏《记》《乐记》五种,合二百十四篇。”案《汉志·礼家》:“记百三十一篇。明堂阴阳三十三篇。王史氏二十一篇。”《乐家》:“乐记二十三篇。”《论语家》:“孔子三朝记七篇。”凡二百十五篇(《隋志》少一篇。)今《三朝》七篇,明载《大戴》,而郑康成《礼记目录》有“此于《别录》属明堂阴阳……此于《别录》属乐记……”等语,知今本《礼记》各篇,不仅限于“记百三十一篇”之范围内,而《明堂阴阳》等五种皆被采入,故《礼记》实合六部丛书为一部丛书也。五氏、史氏盖皆叔孙通以后继续编纂之人,惟所纂皆在百三十一篇外耳。

  大戴删刘向、小戴删大戴之说,起于《隋书·经籍志》(原文前引)。二戴武、宣时人,岂能删哀、平间向、歆所校之书,其谬盖不待辨。至小戴删大戴之说,据《隋志》谓:“小戴删定为四十六篇,马融益以《月令》《明堂位》《乐记》,乃成今本之四十九篇。”后人因有以今本《礼记》除《月令》《明堂位》《乐记》外余四十六篇皆先秦旧籍,惟此三篇为秦汉人作者。此说之所由起,盖以四十六合大戴未佚本之八十五恰为百三十一篇,乃因此附会也。然此说之不可通有二。其一,两戴《记》并非专以百三十一篇为原料。如《三朝记》之七篇、《明堂阴阳》之三十三篇、《乐记》之二十三篇皆有所甄采,已具如前述。合两《戴》以就百三十一篇之数,则置书中所采《明堂》等五种诸篇于何地?其二,两《戴》各篇,并非相避,其最著者,《哀公问》《投壶》两篇,二本今皆见存,《曲礼》《礼器》等七篇(详见前《大戴》目录条附语)亦皆《大戴》逸目。又如《大戴》之《曾子大孝》篇全文见《小戴·祭义》,《诸侯衅庙》篇全文见《小戴·杂记》,《朝事》篇一部分(自“聘礼”至“诸侯务焉”)见《小戴·聘义》,《本事》篇一部分(自“有恩有义”至“圣人因杀以见节”)见《小戴·丧服四制》。其余互相出入之文尚多。然则二戴于百三十一篇之记,殆各以意去取,异同参差,不必此之所弃即彼之所录。牵附篇数以求彼此相足,甚非其真也。

  最后当讨论者,则为马融补三篇之问题。云马融补三篇者,盖务节《小戴》为四十六篇以合《大戴》之八十五,求彼此相足。其削趾适屦之情,既如前述。《小戴》四十六篇之说,不知何昉。藉曰有之,则《曲礼》《檀弓》《杂记》各有上下篇,故篇名仅四十六耳。《小戴》篇数之为四十九,则自西汉时已然。《后汉书·桥元传》云:“七世祖仁,著《礼记章句》四十九篇,号曰桥君学。”仁,即班固所说小戴授梁人桥仁季卿者也。《曹褒传》云:“父充持庆氏礼,褒又传《礼记》四十九篇教授诸生,庆氏学遂行于世。”则褒所受于庆普之《礼记》亦四十九篇也。孔颖达《正义》于《乐记》下云:“按《别录》,《礼记》四十九篇。”则刘向所校定者正四十九篇也。而郑目录于《王制》下云:“此于《别录》属制度。”于《月令》《明堂位》下并云:“此于《别录》属明堂阴阳。”益足明此三篇为《别录》所原有,非增自马融也。

  内中《王制》篇之来历,据《正义》引卢植云:“汉孝文皇帝令博士诸生作此书。”(《经典释文》引同)陈寿祺谓卢说本《史记·封禅书》。据《索隐》引刘向《别录》谓文帝所造书有《本制》《兵制》《服制》等篇。以今《王制》参检,绝不相合,非一书也(见《左海经辨》)。《月令》篇之来历,据郑目录云:“本《吕氏春秋·十二月纪》之首章也,以礼家好事钞合之。后人因题之名曰《礼记》,言周公所作。其中官名、时事多不合周法。”(篇中有“命太尉”语。太尉,秦官,故郑君断此为秦人书。)寿祺亦力辩其非(文繁不引)。以吾论之,《王制》《月令》非后汉人续补,殆为信谳;然恐是秦、汉间作品。两《戴记》中,秦汉作品甚多,又不独此二篇也。后儒必欲强跻诸周公、孔子之林,非愚则诬耳。

  尤有一事当附论者。《汉志》“乐记二十三篇”,今采入《小戴》者只有一篇。郑目录云:“此于《别录》属乐记。”谓从二十三篇之《乐记》采出也。《正义》云:“盖合十一篇为一篇,谓有《乐本》,有《乐论》,有《乐施》,有《乐言》,有《乐礼》,有《乐情》,有《乐化》,有《乐象》,有《宾牟贾》,有《师乙》,有《魏文侯》。”其余十二篇为《戴》所不采,其名犹见《别录》,曰则:《奏乐》第十二,《乐器》第十三,《乐作》第十四,《意始》第十五,《乐穆》第十六,《说律》第十七,《季札》第十八,《乐道》第十九,《乐义》第二十,《昭本》第二十一,《昭颂》第二十二,《窦公》第二十三也(并见《正义》引)。观此尚可知当时与《礼记》对峙之《乐记》其原形何如。今此十一篇者见采于《小戴》而幸存,其中精粹语极多,余十二篇竟亡,甚可惜也。

  以上关于《礼记》应考证之问题略竟。此书似未经刘歆、王肃之徒所窜乱,在古书中较为克葆其真者,此亦差强人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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