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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辞》注释书及其读法


  《楚辞》多古字古言,非注释或不能悉解。汉武帝时,淮南王安已作《离骚章句》。东汉则班固、贾逵皆续有所释,然亦只限于《离骚》。及王逸乃为《楚辞章句》十六卷,遍释诸篇。宋则有洪兴祖为之《补注》,而朱熹别加删订为《楚辞集注》。今三本并存,其余释者尚多,不具举。(清戴震有《楚辞笺》,不审尚存否?若存必当有可观。)

  王逸年辈在郑玄、高诱、韦昭前,所释训诂名物多近正,最可贵。其释篇中之义则以为:“《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此在各篇中固偶有如此托兴者(《离骚》篇或更多),若每篇每段每句皆胶例而凿求之,则傎甚矣。人之情感万端,岂有舍“忠君爱国”外即无所用其情者?若全书如王注所解,则屈原成为一虚伪者或钝根者,而二十五篇悉变为方头巾家之政论,更何文学价值之足言!故王注虽有功本书,然关于此点,所失实非细也。后世作者往往不为文学而从事文学,而恒谬托高义于文学以外,皆由误读《楚辞》启之,而注家实不能不任其咎。

  朱注对于此等曲说颇有芟汰,较为洁净。(《楚辞辩证》对于《九歌》诸篇所论云:“《东皇太一》旧说以为‘原意谓人尽心以事神,则神惠以福。今竭忠以事君,而君不见信。故为此以自伤’。《补注》又谓:‘此言人臣陈德义礼乐以事上,则上无忧患。’《云中君》旧说以为:‘事神已讫,复念怀王不明而太息忧劳。’《补注》又谓:‘以云神喻君德,而怀王不能,故心以为忧。’皆外增赘说以害全篇之大旨,曲生碎义以乱本文之正意。”又云:“《湘君》一篇,情意曲折,最为详尽。而为说者之谬为尤多,以致全然不见其语意之脉络次第,至其卒章犹以‘遗玦捐袂’为求贤,而‘采杜若’为好贤之无已,皆无复有文理也。”又云:“佳人召予正指湘夫人而言,而五臣谓‘若有君命则亦将然’。《补注》以佳人为‘贤人同志者’,如此则此篇何以名为《湘夫人》乎?”读此可知旧注之穿凿可笑,而朱氏之特识为不可及也。)惜仍有所拘牵,芟涤未尽耳。(例如《九歌总序》下注云:“此卷诸篇皆以事神不答而不能忘其敬爱,比事君不合而不能忘其忠赤。”虽稍直捷,然终未能脱旧注桎梏。何如直云《九歌》皆祀神乐章,而屈原自抒其想象力及情感耶?)故吾以为治《楚辞》者,对于诸家之注,但取其名物训诂而足,其敷陈作者之旨者,宜悉屏勿观也。

  我国最古之文学作品,三百篇外,即数《楚辞》。三百篇为中原遗声,《楚辞》则南方新兴民族所创之新体。三百篇虽亦有激越语,而大端皆主于温柔敦厚;《楚辞》虽亦有含蓄语,而大端在将情感尽情发泄。三百篇为极质正的现实文学,楚辞则富于想象力之纯文学。此其大较也。其技术之应用亦不同道,而《楚辞》表情极回荡之致,体物尽描写之妙,则亦一进步也。吾以为凡为中国人者,须获有欣赏《楚辞》之能力,乃为不虚生此国。吾愿学者循吾说而广之,讽诵餍饫之既久,必能相说以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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