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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史迹之论次(1)


  吾尝言之矣:事实之偶发的、孤立的、断灭的皆非史的范围。然则凡属史的范围之事实,必其于横的方面最少亦与他事实有若干之联带关系,于纵的方面最少亦为前事实一部分之果,或为后事实一部分之因。是故善治史者不徒致力于各个之事实,而最要着眼于事实与事实之间,此则论次之功也。

  史迹有以数千年或数百年为起讫者。其迹每度之发生恒在若有意识若无意识之间,并不见其有何等公共一贯之目的,及综若干年之波澜起伏而观之,则俨然若有所谓民族意力者在其背后。治史者遇此等事,宜将千百年间若断若续之迹认为筋摇脉注之一全案,不容以枝枝节节求也。例如我族对于苗蛮族之史迹,自黄帝战蚩尤、尧舜分背三苗以来,中间经楚庄蹻之开夜郎、汉武帝通西南夷、马援诸葛亮南征、唐之于六诏、宋之于侬智高……等事,直至清雍乾间之改土归流,咸同间之再平苗讨杜文秀,前后凡五千年,此问题殆将完全解决。对于羌、回族之史迹,自成汤氐羌来享、武王徵师羌髳以来,中间经晋之五凉、宋之西夏……等等,直至清乾隆间荡平准、回,光绪间设新疆行省,置西陲各办事大臣,前后凡四千年,迄今尚似解决而未尽解决。对于匈奴之史迹,自黄帝伐獯鬻、殷高宗伐鬼方、周宣王伐狁以来,中间经春秋之晋、战国之秦赵,力与相持,迄汉武帝、和帝两度之大膺惩,前后经三千年,兹事乃告一段落。对于东胡之史迹,自春秋时山戎病燕以来,中间经五胡之诸鲜卑,以逮近世之契丹、女真、满珠,前后亦三千年,直至辛亥革命清廷逊荒,此问题乃完全解决。至如朝鲜问题,自箕子受封以来,历汉、隋、唐屡起屡伏,亦经三千余年,至光绪甲午解决失败,此问题乃暂时屏出我历史圈外,而他日劳吾子孙以解决者,且未有已也。如西藏问题,自唐吐蕃时代以迄明、清,始终在似解决未解决之间,千五百余年于兹矣。以上专就本族对他族关系言之,其实本族内部之事性质类此者亦正多。例如封建制度,以成周一代八百年间为起讫,既讫之后犹二千余年时时扬其死灰,若汉之七国、晋之八王、明之靖难、清之三藩,犹其俤影也。例如佛教思想,以两晋、六朝、隋唐八百年间为起讫,而其先驱及其馀烬亦且数百年也。凡此之类,当以数百年或数千年间此部分之总史迹为一个体,而以各时代所发生此部分之分史迹为其细胞。将各细胞个个分离,行见其各为绝无意义之行动,综合观之,则所谓国民意力者乃跃如也。吾论旧史尊纪事本末体,夫纪事必如是,乃真与所谓本末者相副矣。

  史之为态,若激水然,一波才动万波随。旧金山金门之午潮,与上海吴淞口之夜汐,鳞鳞相衔,如环无端也。其发动力有大小之分,则其荡激亦有远近之异。一个人方寸之动而影响及于一国,一民族之举足左右而影响及于世界者,比比然也。吾无暇毛举其细者,惟略述其大者。吾今标一史题于此,曰:“刘项之争与中亚细亚及印度诸国之兴亡有关系,而影响及于希腊人之东陆领土”。闻者必疑其风马牛不相及,然吾徵诸史迹而有以明其然也。寻其波澜起伏之路线,盖中国当李牧、蒙恬时浪势壮阔,蹙匈奴于北,使彼“十余年不敢窥赵边”(《史记·李牧传》文),“却之七百余里”(贾谊《过秦论》文)。使中国能保持此局,匈奴当不能有所扰于世界之全局。“秦末扰乱,诸秦所徙谪戍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汉兵与项羽相拒,中国罢于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彊。……大破灭东胡,西击走月氏”(《史记·匈奴传》文)。“月氏本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史记·大宛传》文)。盖中国拒胡之高潮一度退落,匈奴乘反动之势南下,轩然蹴起一大波,以撼我甘肃边徼山谷间之月氏,月氏为所荡激,复蹴起一大波,滔滔度葱岭以压大夏。大夏者,西史所谓柏忒里亚(Bactria),亚历山大大王之部将所建国也,实为希腊人东陆殖民地之枢都,我旧史字其人曰塞种。“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宾,塞种分散,往往为数国。”(《汉书·西域传》文)。罽宾者,今北印度之克什米尔,(《大唐西域记》之迦湿弥罗,)亚历大王曾征服而旋退出者也。至是希腊人(塞王)受月氏大波所荡激,又蹴一波以撼印度矣。然月氏之波非仅此而止,月氏迁于大夏,分其国为五部翎侯。“后百余岁,贵霜翎侯丘就却自立为王,国号贵霜。侵安息,取高附地,灭濮达、罽宾”。子阎膏珍“复灭天竺”(《后汉书·西域传》文)。盖此波訇砰南驶,乃淘掠波斯(安息)、阿富汗(濮达)而淹没印度,挫希腊之锋使西转,自尔亚陆无复欧人势力矣。然则假使李牧、蒙恬晚死数十年,或卫青、霍去病蚤出数十年,则此一大段史迹或全然不能发生,未可知也。吾又标一史题于此,曰:“汉攘匈奴与西罗马之灭亡及欧洲现代诸国家之建设有关。”闻者将益以为诞,然吾比观中西诸史而知其因缘甚密切也。自汉武大兴膺惩之师,其后匈奴寝弱,裂为南北。南匈奴呼韩邪单于保塞称臣,其所部杂居内地者渐同化于华族。

  北匈奴郅支单于仍倔强,屡寇边,和帝时再大举攘之,永元元、二年连破北匈奴,(《后汉书·和帝纪》文)三年,窦宪将兵击之于金微山,大破之,“北单于逃走,不知所之”。(《后汉书》宪传文)。此西纪八十八年事也。其云“不知所之”者,盖当时汉史家实不知之,今吾侪则已从他书求得其踪迹。“彼为宪所逐,度金微山,西走康居,建设悦般国,”地方数千里,众二十余万(《魏书·西域传》悦般条文)。金微者,阿尔泰山;康居者,伊犁以西,讫于里海之一大地也。《后汉书·西域传》不复为康居立传,而于粟弋、奄蔡条下皆云属康居,盖此康居即匈奴所新建之悦般,“属康居”云者,即役属于康居新主人之匈奴也。然则粟弋、奄蔡又何族耶?两者皆日耳曼民族中之一支派:粟弋疑即西史中之苏维(Suevi)人;奄蔡为前汉时旧名,至是“改名阿兰聊,”(《后汉书·西域传》文)即西史中之阿兰(Alan)人。此二种者,实后此东峨特(East Gothes)之主干民族也。吾国人亦统称其族为粟特。《魏书·西域传》:“粟特国,故名奄蔡,一名温那沙(疑即西史之Vandals,亦东峨特之一族也)居于大泽,在康居西北”。康居西北之大泽决为黑海,已成学界定论,而第二、三世纪时,环黑海东北部而居者实东峨特,故知粟特即东峨特无可疑也。当此期间,欧洲史上有一大事为稍有常识之人所同知者,即第三、四世纪间,有所谓芬族(Huns orFins)者,初居于窝瓦(Voiga)河之东岸,役属东、西峨特人已久。至三百七十四年(晋孝武帝宁康二年),芬族渡河西击东峨特人而夺其地。芬王曰阿提拉(Attila),其勇无敌,转战而西,入罗马,直至西班牙半岛,威震全欧。东峨特人为芬所逼,举族西迁,沿多恼河下流而进,渡来因河,与西峨特人争地,西峨特亦举族西迁,其后分建东峨特、西峨特两王国而西罗马遂亡。两峨特王国即今德、法、英、意诸国之前身也,而芬族亦建设匈牙利、塞尔维亚、布加利亚诸国。是为千余年来欧洲国际形势所自始,史家名之曰“民族大移转时代。”此一桩大公案,其作俑之人,不问而知为芬族也。芬族者何?即窦宪击逐西徙之匈奴余种也。《魏书·西域传》粟特条下云:“先是,匈奴杀其王而有其国,至王忽倪己,三世矣。”美国哥仑比亚大学教授夏德(Hirth)考定忽倪己即西史之Hernae,实阿提拉之少子继立为芬王者。(忽倪己以魏文成帝时来通好,文成在位当西四五二至四五六年,Hernae即位在四五二年。)因此吾侪可知三、四世纪之交所谓东峨特役属芬族云者,其役属之峨特即《后汉书》所指役属康居之粟弋、奄蔡;其役属之之芬族,则《后汉书》之康居、《魏书》之悦般,即见败于汉,度金微山而立国者也。芬王阿提拉与罗马大战于今法兰西境上在西四五一年,当芬族渡窝瓦河击杀峨特王亥耳曼后之六十四年,故知《魏书》所谓“匈奴击杀粟特王而有其国”者,所击杀之王即亥耳曼,所有之国即东峨特。而击杀之之匈奴王即阿提拉之父而忽倪己之祖,其年为西纪三百七十四年,上距窦宪击逐时二百九十余年,而下距魏文成时通好之忽倪己恰三世也。吾侪综合此种种资料,乃知汉永元一役实可谓全世界史最要之关键,其在中国,结唐虞、三代以来二千年獯鬻、狁之局,自此之后中国不复有匈奴寇边之祸。(刘渊等归化匈奴构乱于内地者不在此例。)班固《封燕然山铭》所谓:“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非虚言也。然竟以此嫁祸欧洲,开彼中中古时代千年黑暗之局。直至今日,犹以匈奴遗种之两国(塞尔维与匈牙利)惹起全世界五年大战之惨剧。人类造业,其波澜之壮阔与变态之瑰谲其不可思议有如此。吾侪但据此两事,已可以证明人类动作息息相通,如牵发而动全身,如铜山西崩而洛钟东应。以我中国与彼西方文化中枢地相隔如彼其远,而彼我相互之影响犹且如此其钜。则国内所起之事件,其首尾连属因果复杂之情形益可推矣。又可见不独一国之历史为“整个的”,即全人类之历史亦为“整个的”。吾中国人前此认禹域为“天下”固属褊陋,欧洲人认环地中海而居之诸国为世界,其褊陋亦正与我同。实则世界历史者,合各部分文化国之人类所积共业而成也。吾侪诚能用此种眼光以观察史迹,则如乘飞机腾空至五千尺以上周览山川形势,历历如指掌纹,真所谓“俯仰纵宇宙,不乐复何如”矣。然若何然后能提絜纲领,用极巧妙之笔法以公此乐于大多数人,则作史者之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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