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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史料之搜集与鉴别(3)


  第二 鉴别史料之法

  史料以求真为尚,真之反面有二:一曰误,二曰伪。正误辨伪,是谓鉴别。

  有明明非史实而举世误认为史实者:任执一人而问之曰:今之万里长城为何时物?其人必不假思索,立答曰:秦始皇时。殊不知此答案最少有一大部误谬或竟全部误谬也。秦始皇以前,有燕之长城、赵之长城、齐之长城;秦始皇以后,有北魏之长城、北齐之长城、明之长城,具见各史。其他各时代小小增筑尚多。试一一按其道里细校之,将见秦时城线所占,乃仅一小部分,安能举全城以傅诸秦?况此小部分是否即秦故墟尚属问题。欲解此问题,其关键在考证秦时筑城是否用砖抑用版筑,吾于此事虽未得确证,然终疑用版筑为近。若果尔者,则现存之城或竟无一尺一寸为秦时遗迹亦未可知耳。常人每语及道教教祖,辄言是老子。试读老子五千言之著书,与后世道教种种矫诬之说风马牛岂能相及?汉初君臣若窦后、文帝、曹参辈,著述家若刘安、司马谈辈皆治老子之道家言,又与后世道教岂有丝毫相似?道教起源,明见各史,如《后汉书·襄楷传》所载楷事及宫崇、于吉等事,《三国志·张鲁传》所载鲁祖陵、父衡及骆曜、张角、张修等事,其妖妄煽播之迹历历可见,此又与周时作守藏史之老子岂有丝毫关系?似此等事,本有较详备之史料可作反证,然而流俗每易致误者,此实根于心理上一种幻觉,每语及长城辄联想始皇,每语及道教辄联想老子。此非史料之误,乃吾侪自身之误而以所误诬史料耳。吾侪若思养成鉴别能力,必须将此种心理结习痛加涤除,然后能向常人不怀疑之点能试怀疑,能对于素来不成问题之事项而引起问题。夫学问之道,必有怀疑然后有新问题发生,有新问题发生然后有研究,有研究然后有新发明。百学皆然,而治史特其一例耳。

  顷所举例,吾命之曰局部的幻觉,此外尤有一般的幻觉焉。凡史迹之传于今者,大率皆经过若干年、若干人之口碑或笔述而识其概者也。各时代人心理不同,观察点亦随之而异,各种史迹每一度从某新时代之人之脑中滤过,则不知不觉间辄微变其质。如一长河之水,自发源以至入海,中间所经之地、所受之水含有种种杂异之矿质,则河水色味,随之而变。故心理上的史迹,脱化原始史迹而丧失其本形者,往往而有。例如《左传》中有名之五大战泓、城濮、鞌、邲、鄢陵,吾脑际至今犹有极深刻之印象,觉此五役者为我国史中规模宏大之战事。其实细按史文,五役者皆一日而毕耳,其战线殆无过百里外者,语其实质,仅得比今闽粤人两村之械斗。而吾侪动辄以之与后世国际大战争等量齐观者,一方面固由《左传》文章优美,其铺张分析的叙述能将读者意识放大;一方面则由吾辈生当二千年后,习见近世所谓国家者所谓战争者如彼如彼,动辄以今律古,而不知所拟者全非其伦也。夫在货币交易或信用交易时代而语实物交易时代之史迹,在土地私有时代而语土地公有时代之史迹,在郡县官治或都市自治时代而语封建时代或部落时代之史迹,在平民自由时代而语贵族时代或教权时代之史迹,皆最容易起此类幻觉。幻觉一起,则真相可以全蔽,此治学者所最宜戒惧也。

  鉴别史料之误者或伪者,其最直捷之法,则为举出一极有力之反证。例如,向来言中国佛教起源者皆云汉明帝永平七年遣使臣经西域三十六国入印度求得佛经佛像。但吾侪据《后汉书·西域传》及他书,确知西域诸国自王莽时已与中国绝,凡绝六十五年,至明帝永平十六年始复通,永平七年正西域与匈奴连结入寇之时,安能派使通过其国?又如言上海历史者,每托始于战国时楚之春申君黄歇,故共称其地曰申江、曰黄浦、曰歇浦。但近代学者从各方面研究之结果,确知上海一区在唐以前尚未成陆地,安得有二千馀年春申君之古迹?似此类者其反证力甚强,但得一而已足。苟非得更强之反证的反证,则其误伪终不能迴护。此如人或诬直不疑盗嫂,不疑曰“我乃无兄”,倘不能别求得直不疑有兄之确据,则盗嫂问题已无复讨论之馀地也。

  然历史上事实非皆能如此其简单而易决,往往有明知其事极不可信而苦无明确之反证以折之者。吾侪对于此类史料,第一步,只宜消极的发表怀疑态度,以免为真相之蔽;第二步,遇有旁生的触发,则不妨换一方向从事研究,立假说以待后来之再审定。例如,旧史言伏羲、女娲皆人首蛇身,神农牛首人身,言蚩尤铜头铁额。吾辈今日终无从得直捷反证,确证诸人之身首头额与吾辈同也,但以情理度之,断言世界决无此类生物而已。又如殷之初祖契、周之初祖后稷,旧史皆谓为帝喾之子,帝尧之异母弟,同为帝舜之臣。吾辈今日无从得一反证以明其决不然也。虽然,据旧史所说,尧在位七十年乃举舜为相,舜相尧又二十八年,尧即位必当在喾崩后,假令契稷皆喾遗腹子,至舜即位时亦当皆百岁,安得复任事?且尧有此圣弟而不知,又何以为尧?且据《诗经》所载殷人之颂契也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周人之颂稷也曰:“厥初生民,时维姜嫄”。彼二诗者皆所以铺张祖德倘稷、契而系出帝喾,岂有不引以为重之理?是故吾侪虽无积极的反证以明稷、契为别一人之子,然最少亦可以消极的认其非喾子、尧弟也。又如旧史称周武王崩后,继立者为成王,成王尚少,周公摄政。吾辈今日亦无直接之反证以明其不然也。但旧史称武王九十三而终,藉令武王七十而生成王,则成王即位时已二十三,不可谓幼。七八十得子,生理上虽非必不可能,然实为稀有。况吾侪据《左传》,确知成王尚有邗、晋、应、韩之四弟,成王居长嫡,下有诸弟,嗣九十三岁老父之位而犹在冲龄,岂合情理?且犹有极不可解者,《尚书·康诰》一篇,为康叔封卫时之策命,其发端云:“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此所谓“王”者谁耶?谓武王耶?卫之建国,确非在武王时。谓成王耶?康叔为成王叔父,何得称为弟而呼以“小子”?然则继武王而践祚者,是否为成王?周公是否摄政,抑更有进于摄政?吾侪不能不大疑。

  怀疑之结果,而新理解出焉。前段所举第一例人首蛇身等等,吾侪既推定其必无是理。然则何故有此等传说耶?吾侪可以立一假说,谓伏羲、神农等皆神话的人物,非历史的人物。凡野蛮时代之人,对于幻境与实境之辨,常不明瞭,故无论何族最初之古史,其人物皆含有半神半人的性质。然则吾侪可以假定羲、农诸帝,实古代吾族所祀之神,人首蛇身等,即其幻想中之神像,而缘幻实不分之故,口碑相传,确以为曾有如此形像之人。指为真,固非真,指为伪,亦确非有人故为作伪也。如所举第二例,稷、契既决非喾子,又不能知其为何人之子,汉儒且有“圣人无父,感天而生”之说。然则稷、契果无父耶?吾侪可以立一假说,谓稷、契亦有父亦无父,彼辈皆母系时代人物非父系时代人物。吾侪闻近代欧美社会学家言,已知社会进化阶级或先有母系,然后有父系,知古代往往一部落之男子为他部落女子所公有,一部落之女子为他部落男子所公有,在彼时代,其人固宜“知有母不知有父”,非不欲知,无从知也。契只知其为简狄之子耳,稷只知其为姜嫄之子耳,父为谁氏,则无稽焉,于是乎“有吞鸟卵而生”,“履大人迹而生”之种种神话。降及后世父系时代,其子孙以无父为可耻,求其父而不得,则借一古帝以自重,此喾子之说所由起也。亦有既求父不得,即不复求,转而托“感天”以自重,殊不知古代之无父感天者不必圣人,盖尽人莫不然也。如所举第三例,成王若继武王而立,其年决非幼,无须摄政。卫康叔受封时,其王又确非康叔之侄而为康叔之兄。吾侪于是可以立一假说,谓继武王而立者乃周公而非成王,其时所行者乃兄终弟及制,非传子立嫡制。吾侪已知殷代诸王,兄弟相及者过半,周初沿袭殷制,亦情理之常。况以《史记·鲁世家》校之,其兄终弟及者亦正不少。然则周公或当然继武王而立,而后此之“复子明辟”,乃其特创之新制,盖未可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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