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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史料之搜集与鉴别(1)


  前章列举多数史料,凡以言史料所从出也。然此种史料散在各处,非用精密明敏的方法以搜集之,则不能得。又真赝错出,非经谨严之抉择,不能甄别适当。此皆更需有相当之技术焉。兹分论之。

  第一 搜集史料之法

  普通史料之具见于旧史者,或无须特别之搜集,虽然,吾侪今日所要求之史料,非即此而已足。大抵史料之为物,往往有单举一事,觉其无足重轻,及汇集同类之若干事比而观之,则一时代之状况可以跳活表现。此如治庭园者孤植草花一本,无足观也,若集千万本,莳以成畦,则绚烂眩目矣。又如治动物学者搜集标本,仅一枚之贝,一尾之蝉,何足以资揅索,积数千万,则所资乃无量矣。吾侪之搜集史料,正有类于是。试举吾所曾致力之数端以为例:(甲)吾曾欲研究春秋以前部落分立之情状,乃从《左传》、《国语》中取其所述已亡之国汇而录之,得六十馀;又从《逸周书》搜录,得三十馀;又从《汉书·地理志》、《水经注》搜录,得七十馀;又从金文款识中搜录,得九十馀;其他散见各书者尚三四十。除去重复,其夏商周古国名之可考见者,犹将三百国;而大河以南,江淮以北,殆居三之二。其中最稠密之处如山东、河南、湖北,有今之一县而跨有古三四国之境者。试为图为表以示之,而古代社会结构之逈殊于今日,可见一斑也。(乙)吾曾欲研究中国与印度文化沟通之迹而考论中国留学印度之人物。据常人所习知者,则前有法显,后有玄奘,三数辈而已。吾细检诸传记,陆续搜集,乃竟得百零五人,其名姓失考者尚八十二人,合计百八十有七人。吾初研究时,据慧皎之《高僧传》、义净之《求法传》得六七十人,已大喜过望。其后每读一书,遇有此者则类而录之,经数月乃得此数。吾因将此百八十馀人者稽其年代籍贯、学业成绩、经行路线等,为种种之统计,而中印往昔交通遗迹与夫隋唐间学术思想变迁之故皆可以大明。(丙)吾曾欲研究中国人种变迁混合之迹,偶见史中载有某帝某年徙某处之民若干往某处等事,史文单词只句,殊不足动人注意也。既而此类事触于吾目者屡见不一见,吾试汇而钞之,所积已得六七十条,然犹未尽。其中徙置异族之举较多,最古者如尧舜时之分背三苗。徙置本族者亦往往而有,最著者如汉之迁六国豪宗以实关中。吾睹此类史迹,未尝不掩卷太息,嗟彼小民竟任政府之徙置我如弈棋也。虽然,就他方面观之,所以抟捖此数万万人成一民族者,其间接之力,抑亦非细矣。吾又尝向各史传中专调查外国籍贯之人,例如匈奴人之金日、突厥人之阿史那忠、于阗人之尉迟敬德、印度人之阿那罗顺等与夫入主中夏之诸胡之君臣苗裔统列一表,则种族混合之情形益可见也。(丁)吾又尝研究六朝唐造像,见初期所造者大率为释迦像,次期则多弥勒像,后期始渐有阿弥陀像、观世音像等,因此可推见各时代信仰对象之异同。即印度教义之变迁,亦略可推见也。(戊)吾既因前人考据,知元代有所谓“也里可温”者,即指基督教。此后读《元史》及元代碑版与夫其他杂书,每遇“也里可温”字样辄乙而记之。若荟最成篇,当不下百条,试加以综合分析,则当时基督教传播之区域及情形当可推得也。以上不过随举数端以为例。要之,吾以为吾侪欲得史料,必须多用此等方法。此等方法在前清治经学者多已善用之,如《经传释词》、《古书疑义举例》等书,即其极好模范。惟史学方面则用者殊少。如宋洪迈之《容斋随笔》、清赵翼之《二十二史札记》颇有此精神,惜其应用范围尚狭。此种方法恒注意于常人所不注意之处,常人向来不认为史料者,吾侪偏从此间觅出可贵之史料。欲应用此种方法,第一步须将脑筋操练纯熟,使常有锐敏的感觉。每一事项至吾前,常能以奇异之眼迎之,以引起特别观察之兴味。世界上何年何日不有苹果落地,何以奈端独能因此而发明吸力;世界上何年何日不有开水冲壶,何以瓦特独能因此而发明蒸汽。此皆由有锐敏的感觉,施特别的观察而已。第二步须耐烦。每遇一事项,吾认为在史上成一问题有应研究之价值者,即从事于彻底精密的研究,搜集同类或相似之事项综析比较,非求得其真相不止。须知此种研究法,往往所劳甚多,所获甚简。例如吾前文所举(甲)项,其目的不过求出一断案曰:“春秋前半部落式之国家甚多”云尔;所举(乙)项,其目的不过求出一断案曰:“六朝唐时中国人留学印度之风甚盛”云尔。断案区区十数字,而研究者动费一年数月之精力,毋乃太劳?殊不知凡学问之用科学的研究法者,皆须如是;苟不如是,便非科学的,便不能在今世而称为学问。且宇宙间之科学,何一非积无限辛劳以求得区区数字者?达尔文养鸽莳果数十年,著书数十万言,结果不过诒吾辈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八个大字而已。然试思十九世纪学界中若少却此八个大字,则其情状为何如者?我国史学界从古以来未曾经过科学的研究之一阶级,吾侪今日若能以一年研究之结果,博得将来学校历史教科书中一句之采择,吾愿已足,此治史学者应有之觉悟也。

  尤有一种消极性质的史料,亦甚为重要。某时代有某种现象,谓之积极的史料;某时代无某种现象,谓之消极的史料。试举其例:(甲)吾侪读《战国策》,读《孟子》,见屡屡有黄金若干镒等文,知其时确已用金属为货币。但字书中关于财货之字皆从贝不从金,可见古代交易媒介物乃用贝而非用金。再进而研究钟鼎款识,记用贝之事甚多,用金者虽一无有,《诗经》亦然。殷墟所发见古物中亦有贝币无金币,因此略可推定西周以前未尝以金属为币。再进而研究《左传》、《国语》、《论语》,亦绝无用金属之痕迹。因此吾侪或竟可以大胆下一断案曰:“春秋以前未有金属货币。”若稍加审慎,最少亦可以下一假说曰:“春秋以前金属货币未通用。”(乙)我国未有纸以前,文字皆“著诸竹帛。”然《汉书·艺文志》各书目记篇数者什之七八,记卷数者仅十之二三,其记卷数者又率属汉中叶以后之著述,因此可推定帛之应用为时甚晚。又据《史记》、《汉书》所载,当时法令、公文、私信什有九皆用竹木简,知当时用竹之广,远过于用帛。再证以最近发见之流沙坠简,其用缣质者皆在新莽以后,其用纸质者皆在两晋以后。因此可以下一假说曰:“战国以前誊写文书不用缣纸之属,两汉始用而未盛行。”又可以下一假说曰:“魏晋以后竹木简牍之用骤废。”(丙)吾侪读历代《高僧传》,见所记隋唐以前诸僧之重要事业,大抵云译某经某论若干卷,或云讲某经某论若干遍,或云为某经某论作注疏若干卷。宋以后诸僧传中此类记事绝不复见,但记其如何洞彻心源,如何机锋警悟而已。因此可以下一断案曰:“宋以后僧侣不讲学问。”(丁)吾侪试检前清道咸以后中外交涉档案,觉其关于教案者什而六七,当时士大夫关于时事之论著,亦认此为一极大问题。至光宣之交,所谓教案者已日少一日。入民国以来,则几无有。因此可以下一断案曰:“自义和团事件以后,中国民教互仇之现象殆绝。”此皆消极的史料例也。此等史料,其重要之程度殊不让积极史料。盖后代极普通之事象,何故前此竟不能发生,前代极普通之事象,何故逾时乃忽然灭绝,其间往往含有历史上极重大之意义,倘忽而不省,则史之真态未可云备也。此等史料正以无史迹为史迹,恰如度曲者于无声处寄音节,如作书画者于不著笔墨处传神。但以其须向无处求之,故能注意者鲜矣。

  亦有吾侪所渴欲得之史料而事实上殆不复能得者。例如某时代中国人口有若干,此问题可谓为研究一切史迹重要之基件,吾侪所亟欲知也不幸而竟无法足以副吾之望,盖吾国既素无统计,虽以现时之人口已无从得其真数,况于古代?各史《食货志》及《文献通考》等书虽间有记载,然吾侪绝不敢置信,且彼所记亦断断续续,不能各时代俱有,于是乎吾侪搜集之路殆穷。又如各时代物价之比率,又吾侪所亟欲知也。然其纪载之阙乏更甚于人口,且各时代所用为价值标准之货币种类复杂,而又随时变紊,于是乎吾侪搜集之路益穷。若斯类者,虽谓之无史料焉可矣。虽然,吾侪正不必完全绝望。以人口问题论,吾侪试将各史《本纪》及《食货志》所记者姑作为假定,益以各《地理志》中所分记各地方户口之数,再益以方志专书,例如常璩《华阳国志》、范成大《吴郡记》等记述特详者,悉汇录而勘比之。又将各正史、各杂史、笔记中无论文牍及谈话,凡有涉及人口数目者,例如《左传》记“卫戴公时卫民五千七百三十人”,《战国策》记苏秦说齐宣王言“临淄七万户,户三男子”等,凡涉及此类之文句,一一钞录无遗。又将各时代徵兵制度、口算制度一一研究,而与其时所得兵数、所得租税相推算。如此虽不敢云正确,然最少总能于一二时代中之一二地方得有较近真之资料,然后据此为基本,以与他时代、他地方求相当之比例。若有人能从此用力一番,则吾侪对于历史上人口之智识,必有进于今日也。物价问题虽益复杂,然试用此法以求之,所得当亦不少。是故史料全绝之事项,吾敢信其必无,不过所遗留者或多或寡,搜集之或难或易耳。抑尤当知,此类史料若仅列举其一条两条,则可谓绝无意义、绝无价值,其价值之发生,全赖博搜而比观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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