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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过去之中国史学界(4)


  近代著录家多别立史评一门,史评有二:一,批评史迹者;二,批评史书者。批评史迹者,对于历史上所发生之事项而加以评论。盖《左传》、《史记》已发其端,后此各正史及《通鉴》皆因之。亦有泐为专篇者,如贾谊《过秦论》、陆机《辨亡论》之类是也。宋、明以后,益尚浮议,于是有史论专书,如吕祖谦之《东莱博议》、张溥之《历代史论》等。其末流只以供帖括剿说之资,于史学无与焉。其较有价值者为王夫之之《读通鉴论》、《宋论》。虽然,此类书无论若何警拔,总易导读者入于奋臆空谈一路,故善学者弗尚焉。批评史书者,质言之,则所评即为历史研究法之一部分,而史学所赖以建设也。自有史学以来二千年间,得三人焉:在唐则刘知几,其学说在《史通》;在宋则郑樵,其学说在《通志·总序》及《艺文略》、《校讐略》、《图谱略》;在清则章学诚,其学说在《文史通义》。知几之自述曰:“《史通》之为书也,盖伤当时载笔之士其义不纯,思欲辨其指归,殚其体统。其书虽以史为主,而余波所及,上穷王道,下掞人伦。……盖谈经者恶闻服、杜之嗤,论史者憎言班、马之失,而此书多讥往哲,喜述前非,获罪于时,固其宜矣。”(《史通·自叙》)樵之自述曰:“凡著书者虽采前人之书,必自成一家之言。……臣今总天下之大学术而条其纲目,名之曰略,凡二十略,百代之宪章,学者之能事,尽于此矣。其五略,汉、唐诸儒所得而闻;其十五略,汉、唐之儒所不得而闻也。”又曰:“夫学术造诣,本乎心识,如人入海,一入一深。臣之二十略,皆臣自有所得,不用旧史之文。”(《通志·总序》)学诚自述曰:“郑樵有史识而未有史学,曾巩具史学而不具史法,刘知几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此予《文史通义》所为作也。”(《志隅·自序》)又曰:“拙撰《文史通义》,中间议论开辟,实有不得已而发挥,为千古史学辟其榛芜。然恐惊世骇俗,为不知己者诟厉。”(《与汪辉祖书》)又曰:“吾于史学,自信发凡起例,多为后世开山,而人乃拟吾于刘知几。不知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刘议馆局纂修,吾议一家著述。”(《家书》二)读此诸文,可以知三子者之所以自信为何如,又可知彼辈卓识,不见容于并时之流俗也。窃常论之,刘氏事理缜密,识力锐敏。其勇于怀疑,勤于综核,王充以来一人而已。其书中《疑古》、《惑经》诸篇,虽于孔子亦不曲徇,可谓最严正的批评态度也。章氏谓其所议仅及馆局纂修,斯固然也。然鉴别史料之法,刘氏言之最精,非郑、章所能逮也。郑氏之学,前段已略致评。章氏评之谓:“其精要在乎义例,盖一家之言,诸子之学识,而寓于诸史之规矩。”(《文史通义·释通篇》)又谓:“《通志》例有余而质不足以副。”(《与劭二云书》)皆可谓知言。然刘、章惟有论史学之书,而未尝自著成一史,郑氏则既出所学以与吾人共见,而确信彼自有其不朽者存矣。章氏生刘、郑之后,较其短长以自出机杼,自更易为功。而彼于学术大原,实自有一种融会贯通之特别见地。故所论与近代西方之史家言多有冥契。惜其所躬自撰述者,仅限于方志数种,未能为史界辟一新天地耳。要之自有左丘、司马迁、班固、荀悦、杜佑、司马光、袁枢诸人,然后中国始有史。自有刘知几、郑樵、章学诚,然后中国始有史学矣。至其持论多有为吾侪所不敢苟同者,则时代使然,环境使然,未可以居今日而轻谤前辈也。

  吾草此章将竟,对于与吾侪最接近之清代史学界,更当置数言。前清为一切学术复兴之时代,独于史界之著作,最为寂寥。唐、宋去今如彼其远,其文集、杂著中所遗史迹尚累累盈望。清则舍官书及谀墓文外,殆无余物可以相饷。史料之涸乏,未有如清者也。此其故不难察焉,试一检康、雍、乾三朝诸文字之狱,则知其所以钳吾先民之口而夺之气者,其凶悍为何如。其敢于有所论列而幸免于文网者,吾见全祖望一人而已(看《鲒埼亭集》)。窃位者壹意摧残文献以谋自固。今位则成闰矣,而已湮、已乱之文献终不可复,哀哉耗矣。虽然,士大夫之聪明才力终不能无所用,故压于此者伸于彼。史学之在清代,亦非无成绩之可言。章学诚之卓荦千古,前既论之矣。此外关于史界,尚有数种部分的创作:其一,如顾祖禹之《读史方舆纪要》,其书有组织,有断制,全书百三十卷一气呵成为一篇文字,以地理形势为经,而纬之以史迹。其善于驾驭史料盖前人所莫能逮。故魏禧称为“数千百年绝无仅有之书”也。其二,如顾栋高之《春秋大事表》,将全部《左传》拆碎而自立门类以排比之。善用其法,则于一时代之史迹能深入而显出矣。其三,如黄宗羲之《明儒学案》,实为中国有学史之始。其书有宗旨,有条贯,异乎钞撮驳杂者。其四,如赵翼之《廿二史札记》,此书虽与钱大昕、王鸣盛之作齐名(见前),然性质有绝异处。钱、王皆为狭义的考证,赵则教吾侪以搜求抽象的史料之法。昔人言“属辞比事,《春秋》之教”。赵书盖最善于比事也。此法自宋洪迈《容斋随笔》渐解应用,至赵而其技益进焉。此四家者,皆卓然有所建树,足以自附于述作之林者也。其他又尚有数类书在清代极为发达:(一)表志之补续。自万斯同著《历代史表》后,继者接踵,各史表志之缺,殆已补缀无遗,且所补常有突过前作者。(二)史文之考证。考证本为清代朴学家专门之业,初则仅用以治经,继乃并用以治史。此类之书有价值者毋虑百数十种。对于古籍订讹纠缪,经此一番整理,为吾侪省无限精力。(三)方志之重修。各省、府、州、县志什九皆有新修本,董其事者皆一时名士,乃至如章学诚辈之所怀抱,皆借此小试焉。故地方史蔚然可观,为前代所无。(四)年谱之流行。清儒为古代名人作年谱者甚多,大率皆精诣之作。章学诚所谓“一人之史而可以与家史、国史、一代之史相取证”者也。(五)外史之研究。自魏源、徐松等喜谈边徼形事,渐引起研究蒙古史迹之兴味。洪钧之《元史译文证补》知取材于域外,自此史家范围益扩大,渐含有世界性矣。凡此皆清代史学之成绩也。虽然,清儒所得自效于史学界者而仅如是,固已为史学界之不幸矣。

  我国史学根柢之深厚既如彼,故史部书之多亦实可惊。今刺取累代所著录之部数卷数如下:

  《汉书·艺文志》 11部 425篇
  《隋书·经籍志》 81 7部 13 264卷
  《旧唐书·经籍志》 88 4 部 17 946卷
  《宋史·艺文志》 21 47部 4 31 09卷
  《通志·艺文略》 23 01部 3 76 13卷
  (图谱在外)
  《文献通考·经籍考》 10 36 部 2 40 96卷
  《明史·艺文志》 13 16部 3 00 51卷
  (限于明代人著作)
  《清四库书目》 2174部 3 70 49卷
  (存目合计)

  右所著录者代代散佚。例如《隋志》之万三千余卷,今存者不过十之一二;《明志》之三万余卷,采入四库者亦不过十之一二。而现存之四库未收书及四库编定后续出之书,尚无虑数万卷。要而言之,自左丘、司马迁以后,史部书曾著竹帛者最少亦应在十万卷以外。其质之良否如何,暂且勿问,至于其量之丰富,实足令吾侪挢舌矣。此二千年来史学经过之大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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