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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节 论生利分利(3)


  儿童不劳力也,何以不为分利?曰:彼未及生利之年,宜储备其力以为他日生利之用也。儿童者,实一国将来之真母财也(生计学家言:以人身之德、慧、术、智为生产力之一种,亦谓之无形之资本。故凡儿童皆可谓为一国之无形资本也)。老人不劳力也,何以不为分利?曰:彼已过生利之年,其前此所生利,既有所储备,而今之所享,非分之于他人者也。《记》曰:“十六以下,上所长也。六十以上,上所养也。”诚以其在一群之地位当如是也。若夫少年时代荒嬉学业,不思预备将来所以报效国民之道,致使长成百无一能。若此者,则虽未成年,已不得不谓之分利。又如壮年时代无业游手,曾未尝致丝毫之力,有所贡献于其群,及老而废焉,徒待养于公产。若是者,则虽及耄期,仍不得不谓之分利。我中国之儿童、老人,若此者盖十而六七焉。故我国儿童、老人之分利者,亦十而六七也。

  地主往往不自劳力,而生计家不谓之分利(亦有谓为分利者)。何也?彼其前此之所以得此土地者,未有不从劳力而来。今之所享,即其前此劳力之所储备,而用之未尽者也(与老人不为分利者同例)。若夫藉父兄之业,其所以得此土地“所有权”者,既非经本身之劳力而复一无所事,惟衣租食税以自豪者,斯不得不谓之分利。故我中国之地主,其分利者亦十而六七也(万国皆同)。然此等皆可谓之纨袴子弟,故不为另立一门。

  以上说“不劳力之分利者”竟。

  第二,劳力而仍分利者。

  一、奴婢。女婢之劳力,有视寻常人加数倍者。虽然,其所劳之力,只以伺主人之颦笑,供主人之使令。其力用之而无所复,故谓之分利。此分利种族之最易见者。

  二、优妓。优妓固有所甚劳甚苦者存,然其劳力皆无所复,且能牵动他人,而使之并为分利者,故其分利之毒亦颇甚。

  以上两者,其分利未必为本人之所欲,而有迫之使不得不然者。故分利之罪不在本人,而在迫之之人。凡有迫而分利者,皆属此类(衙署之皂隶与奴婢同类者,彼好自为之,非有迫之者也。故彼辈不可不自负其分利之责任,故谓之不劳力而分利者)

  三、读书人。士、农、工、商,号称国之四民,而读书人褒然居首焉。据斯密之论,则虽泰西之读书人,彼且以为分利矣。顾吾平心论之,则西国之读书人,其分利者虽或十之一二,其生利者犹十之七八。何也?彼其学成之后,非医生,则法官也,则律师也,否则传教也,学校教师也。若其学工商业,直接以生利者,更无论矣。故斯密之说,施诸彼,吾不敢袒焉,若在我国,则至当无以易矣。吾国读书界之现象,最奇者有二:一曰无所谓卒业不卒业也。二曰藉令卒业矣,而不知其所学作何用也?其潦倒者,则八股八韵,风檐矮屋,磨至头童齿豁之年;其腾达者,则夸耀妻妾,武断乡曲,以为维桑与梓之蠹。谓其导民以知识耶,吾见读书人多而国日愚也;谓其诲民以道德耶,吾见读书人多而俗日偷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偷懦惮事,无廉耻而嗜饮食,读书人实一种寄生虫也。在民为蠹,在国为虱也(若考据家、若词章家及近今轻薄之时势家,皆分利之尤者也。彼等或以为吾虽无益于群,亦无害于群,而不知其提倡此谬种以消耗后进之脑力,腐败国民之道德,害已重矣。藉云无益亦无害,而坐蚀一国之母财,宁得谓非害耶?若讲明道学匡翼民德以培国家元气者不在此论,而惜乎我国读书界,能若此者万亿人中不得一二也)

  四、教师。读书人中为教师者,宜若非分利然。虽然,所教成者为一群之公益,则谓之生利;所教成者为一群之公蠹,则谓之分利。彼今日之读书人,实前此之教师所产也。他日之读书人,又今此之教师所产也。日产公蠹,谓之不分利得乎?

  五、官吏之一小半。斯密·亚丹以官吏为分利,后人纠之详矣。虽然,若中国之官吏,则无论为劳力者、不劳力者,而皆不得不谓之分利。官吏之劳力者,若京官之军机大臣,军机章京,各部署之掌印主稿司员,外官之督抚,乃至实缺之提镇、司道、府厅、州县、各要局之委员,以及出使大臣、领事等皆是矣。其数度不过官吏中十之一二。此辈固自谓尽瘁于王事,鞅掌于贤劳也。至问其劳力所用者在何处,在脚靴、手版耳,簿书、期会耳。问其于国民公益有丝毫关系乎?无有也。英人边沁尝言:“政府者,有害之物也,然所以设之者,以小害物制大害物而已。”日人西村茂树申其义曰:“政府害民之事少,而能制止他之大害者,谓之良政府;害民之事多,而不能制止他之大害者,谓之恶政府。”若是乎官吏之分利贼民,固已铁案如山,不容为讳矣,特视其所贼之率多少何如耳。然苟能奉其职以为民捍御他种大灾害,则其间接所生之利,足以偿其直接所分者而有余,故文明国之官吏,不得谓之分利。夫国民之所谓大灾害者何也?则水旱、疠疫之流行也,豪强之欺凌也,争阋之枉屈也,盗贼之横恣也,其尤甚者,则外侮之攘夺,丧我主权,失我公产也。若此者,皆不能不仰匡救于政府。政府而能捍卫是者,则民虽献其血汗所得之权利之一二以赡养之,亦不过如营业者之有保险,而非可吝、非可避者也。若中国则何有焉?民有灾而不能恤,民有枉而不能伸也,饿殍遍道而不能救也,群盗满山而不能监也,浸假而弄兵召戎,一遇挫败,则割胸肋、剥脂膏以为偿也;浸假而畏敌如虎,承伺颦笑,则压同胞、媚仇雠以自固也。由前之说,则有官吏如无官吏,由后之说,则有官吏反不如其无官吏。夫官吏而不能捍民之患,则固已害矣。况以官吏之故,而民患益深且剧焉。是他种之分利分其一,而此辈之分利分其二也(劳力而分利之官吏,其罪倍于不劳力而分利者)。故中国之官吏,实分利之罪魁,而他种之分利者,大率由彼辈而生者也。

  六、商业中之分利者。既执业斯不可谓之分利。虽然,亦有辨焉:吾以为今日中国人所执之商业,其不分利者不过十六七,而其分利者尚十二三。如彼投机射利,俗所称买空卖空者,其操术类于赌博,其用心等于棍骗,斯为分利无论矣。至如剧园、酒楼之类,导人于分利之途者,虽主者极勤劳,而不得不谓之分利;又如售卖分利之事物,如鸦片、淡巴菰、酒及一切有害卫生之物,脂粉、首饰及一切妇女冶容之物,香烛、楮爆及一切神祇供享之物,古董、书画及一切名士玩耍之物,印刷八股、小说、考据、词章等无用书籍,乃至文人墨客一切特别精致之物(吾八年前曾与一友行京师琉璃厂,数其商店不属于分利者十不得一)。诸凡业此者,皆分利者也。虽然,其罪不在执此业者,而在用此物者。何以故?苟无人焉从而流通之,则其业不禁自绝故。故此等实分利之果,而非分利之因也。

  七、农工业之分利者。农工业亦有分利者乎?曰:有。如农之种罂粟,种烟叶,工之制造各种无益有害之物者,皆分利也。然科其罪,则亦与前所论之商业同,不可谓直接之分利(如种罂粟之分利,人人知之矣。然以塞入口之漏卮,则又反似生利而非分利。虽然,种者愈多吸者亦愈多,是此业又转为分利之因矣)。又如分功不细,成物迟钝,则工虽劳而亦分利(如业针者,以一人始终其事,穷日之力不能成一针,若分其功而各专一事焉,凡为针之事十七八,以十八人分任之则日可得八万六千针,是人日四千八百也,一人任之日成其一,是所废者四千六百七十九矣。此等力皆委之无用,故曰分利);器械不具,趋事拙久,则工虽劳而亦分利(若有铁路三日可达之路,无之则需二十日,是使人废其十七日于旅行中,其力委之无用,故曰分利。又如有铁路则十吨之货物,不需人马之力,不数日而可以致千里,苟无之而恃车辆焉以十车载之走半月,马力人力皆委之无用,斯分利矣。若并车辆而无焉,以数十人负载之,走一月始达,其力之委于无用者更多,斯益分利矣。又如开矿,无机器而百人乃任此役,有机器则数人任之而有余。推之凡百工作,莫不皆然。夫人只有此数也,人之力只有此数也。用之于此则不能同时复用之于彼,以一人一日可成之物,而今乃需百人百日,则此九十九人、九十九日皆委之无用也,故曰分利)。此等若充类至尽,则虽以今日极文明国之工艺,庸讵知后人视之,不有以为分利之尤者乎?故以分利之罪罪我工佣,不可也。虽然,以今日我国之工,与欧美诸国之工比较,固不可不谓之分利。若此者,非民之罪,有司之罪也;非一人之罪,团体之罪也。

  以上说“劳力而仍分利者”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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