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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 论自尊(2)


  凡自尊者必自治。人何以尊于禽兽?人有法律,而禽兽无之也。文明人何以尊于野蛮?文明人能与法律相浃,而野蛮不能也。十人能自治,则此十人者在其乡市为一最固结之之团体,而可以尊于一乡市;百人能自治,则此百人者在其省郡为一最固结之团体,而可以尊于一省郡;千人万人能自治,则此千人万人者在其国中为一最固结之团体,而可以尊于一国;数十百千万人能自治,则此数十百千万人者在世界中为一最固结之团体,而可以尊于全世界。其在古代,斯巴达以不满万人之国,而独尊于希腊;其在现世,英国人口不过中国十五分之一,而尊于五洲。何也?皆由其自治之力强,法律之观念重耳。盖人也者,必非能一人而自尊者也,故必其群尊,然后群内之人与之俱尊,而彼此自治力不足,则群且不成,尊于何有。我中国人格所以日趋于卑贱,其病源皆坐于是。

  凡自尊者必自立。《庄子》曰:“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故夫大同太平之极,必无一人焉能有人,亦无一人焉见有于人。泰西之治今犹未至也,而中国则更甚焉。其人非有人者,则见有于人者,故君有民,民见有于君,父有子,子见有于父,夫有妇,妇见有于夫;一室之中,主有仆,仆见有于主;一铺店之中,股东有伴佣,伴佣见有于股东;一党派之中,党魁有徒众,徒众见有于党魁。通四百兆人而计之,大率有人者百之一,见有于人者百之九十九,而此所谓有人者,时又更有他人焉从而有之(如妇见有于夫,其夫或见有于其夫之父,其夫之父或又见有于其所属之铺店之主人、衙署之长官,而彼等又见有于一二民贼之类。若是者其级数无量不可思议,虽恒河沙世界中一一莲花,一一花中一一佛,一一佛身一一口,一一口中一一舌,说之犹不能尽)。若是乎,吾国中虽有四百兆人,而其见有于人者,实三百九十九兆强也。凡见有于人者,则丧其人格(泰西惯例,妇人大率无选举权,以其见有于男子也。余仿此)。若是乎,则此四百兆人中能保存人格者,复几何哉?是安得不瞿然惊也!夫吾之为此言,非谓欲使人尽去其所尊所亲者,而倔强跋扈以为高也,乃正所以为合群计也。凡一群之中,必其人皆有可以自立之道,然后以爱情自贯联之,以法律自部勒之,斯其群乃强有力。不然,则群虽众而所倚赖者不过一二人,则仍只能谓之一二人,不能谓之群也。有两家于此,甲家则父母、妻子、兄弟,皆能有所业以食力,余粟余布,各尽其材,乙家则仰事俯畜,皆责望于一人,则其家之孰荣孰悴,岂待问也?有两军于此,甲军则卒伍皆知兵,不待指挥,而各人之意见,既与主帅相针射,号令一下,则人人如其心中所欲发,乙军则惟恃一二勇悍之首令,而他如木鸡然,则其军之孰赢孰负,岂待问也?夫家庭与军伍,其制裁之当严整,殆视他种社会为尤要矣。而其自立力之万不可缺也,犹如此。故凡有自尊思想,不欲玷辱彼苍所以予我之人格者,必以先求自立为第一要义。自立之具不一端,其最显要者,则生计上之自劳自活,与学问上之自修自进也。力能养人者上也,即不能而不可不求足以自养;学能济人者上也,即不能而不可不求足以自济。苟不尔者,欲不倚赖人,乌可得也?专倚赖人,而欲不见有于人,乌可得也?夫倚赖人非必志士之所讳也。然我有所倚赖于他,他亦有所倚赖于我,互相倚而群之形乃固焉。若一则专为倚赖者,一则专为被倚赖者,其群未有能立,即立,未有能久者也。英人常自夸曰:“他国之学校,可以教成许多博士学士,我英之学校则只能教成‘人’而已。”人者何?人格之谓也。而求英人教育之特色,所以能养成此人格者,则惟受之实业而使之可以自活,受之常识而使之可以自谋。而盎格鲁-撒逊人种,所人高掌远跖于全世界,能有人而不见有于人者,皆恃此焉矣。

  凡自尊者必自牧。《易》曰:“谦谦君子,卑以自牧。”自牧与自尊,宁非反对之两极端耶?虽然,有说焉,自尊云者,非尊其区区七尺也,尊其为国民之一分子,人类之一阿屯也。故凡为国民一分子、人类一阿屯者,皆必如其所尊以尊之。故惟自尊者为能尊人,临深以为高,加少以为多,其为高与多也亦仅矣;杀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其为生与存也亦殆矣。故夫沾沾一得趾高气扬者,其必器小易盈之细人也。甚或人之有技娼嫉以恶者,其必浊卑下流之鄙夫也。细人、鄙夫,其去自尊之道不亦远乎?吾观夫西人之所谓Gentleman(此字中国语无确译,俾斯麦尝谓此英语中最有意味之字也。若强译之,则“君子”二字庶乎近焉)者,其接人也,皆有特别一种温良恭俭让之德,虽对婢仆,其礼逾恭。有所命令必曰Please(含恳请之意),有所取求,必曰Thank you(谢也)。盖重人者人恒重之,侮人者人恒侮之,势必然矣。况夫人也者,参天两地,列为三才,吾之能保存其高尚之资格也,不过适完其分际上应尽之义务,而何足以自炫耀也。是故欲立立人,先圣所以垂训,贡高我慢,世尊所以设戒。

  凡自尊者必自任。一群之人芸芸也,而于其中独为群内之所崇拜者,此必非可以力争而术取也,必其所负于本群之责独重,而其任之也独劳,则众人之所以酬之者,自不期然而然。莫之致而至,其自任也,非欲人之尊我而以此为钓也。彼实自认其天职之不可以不尽,苟不尔者,则为自贬,为自污,为自弃,为道义上之自鬻,为精神上之自戕。是故逾自尊者逾自任,逾自任者逾自尊。自尊之极,乃有如伊尹所谓天民先觉,如孟子所谓舍我其谁,如佛所谓普度众生。为一大事出世,岂抹煞众人以为莫己若哉!盖见夫己之责任则已如是,而他人之能如是与否,且勿暇计也。抑吾尝见夫老朽名士与轻薄少年之自尊矣,摭拾区区口耳四寸之学问,吐出气焰万丈之言词。目无余子,而我躬亦不知何存;口有千秋,而双肩则不能容物。吾昔曾为《呵旁观者》文,内一条写其形状曰:

  四曰笑骂派。(中略)既骂维新,亦骂守旧,既骂小人,亦骂君子,对老辈则骂其暮气已深,对青年则骂其躁进喜事。事之成也,则曰竖子成名;事之败也,则曰吾早料及。彼辈常自立于无可指摘之地。何也?不办事故无可指摘,旁观故无可指摘。己不办事,而立于办事者之后,引绳批根以嘲讽掊击,此最巧黠之术。而使勇者所以短气,怯者所以灰心也。(中略)譬之孤舟遇风于大洋,彼辈骂风、骂波、骂大洋、骂孤舟,乃至遍骂同舟之人,若问此船当以何术可达彼岸乎,彼等瞠然无对也。何也?彼辈藉旁观以行笑骂,失旁观之地位,则无笑骂也。

  嗟夫!自尊者本人道最不可缺之德,而在今日之中国,此二字几成诟病之名词者,皆此等伪自尊者之为累也。谚曰:“济人利物非吾事,自有周公、孔圣人。”夫周公何人也?孔圣人何人也?颅同此员,趾同此方,官同此五,支同此四,而必曰此也者,彼之责任,非吾之责任也。天下之不自爱,孰有过是也?而若之何彼伪自尊者,竟奉此语为不二法门也。

  朱子曰:“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吾今者为我国民陈自尊之义,吾安保无误读之以长其暴慢鄙倍之气,增其骄盈予智之心,以为公德累为合群蠹者。虽然,吾既略陈其界说,为“自尊”二字下一定义。吾敢申言之曰:凡不自爱、不自治、不自立、不自牧、不自任者,决非能自尊之人也。五者缺一,而犹施施然自尊者,则自尊主义之罪人也。嗟夫!因噎固不可以废食,惩羹固不可以吹齑,苦深忧夫人人自尊之有流弊,吾尤忧乎人人不自尊。而此四百兆人者,且自以奴隶、牛马为受生于天之分内事。而此种自屈辱以倚赖他人之劣根性,今日施诸甲,明日即可以施诸乙,今日施诸室内,明日即可以施诸路人,施诸仇敌。呜呼!吾每接见夫客之自燕来者,问以吾国民近日对外之情状,未尝不泪涔涔下也。呜呼!吾又安能已于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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