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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论进步(3)


  此犹仅就政治一端言之耳。实则人群中一切事事物物,大而宗教、学术、思想、人心、风俗,小而文艺、技术、名物,何一不经过破坏之阶级以上于进步之途也!故路得破坏旧宗教而新宗教乃兴,倍根、笛卡儿破坏旧哲学而新哲学乃兴,斯密破坏旧生计学而新生计学乃兴,卢梭破坏旧政治学而新政治学乃兴,孟德斯鸠破坏旧法律学而新法律学乃兴,歌白尼破坏旧历学而新历学乃兴,推诸凡百诸学,莫不皆然。而路得、倍根、笛卡儿、斯密、卢梭、孟德斯鸠、歌白尼者之后,复有破坏路得、倍根、笛卡儿、斯密、卢梭、孟德斯鸠、歌白尼者。其破坏者,复有踵起而破坏之者,随破坏,随建设,甲乙相引,而进化之运乃递衍于无穷(凡以铁以血而行破坏者,破坏一次则伤元气一次,故真能破坏者,则一度之后不复再见矣。以脑以舌而行破坏者,虽屡摧弃旧观,只受其利而不蒙其害,故破坏之事无穷,进步之事亦无穷)。又如机器兴而手民之利益不得不破坏,轮舶兴而帆樯之利益不得不破坏,铁路电车兴而车马之利益不得不破坏,公司兴而小资本家之利益不得不破坏,“托辣士特”(Trust)兴而寻常小公司之利益不得不破坏。当其过渡迭代之顷,非不酿妇叹童号之惨,极棼乱杌隉之观也。及建设之新局既定,食其利者乃在国家,乃在天下,乃在百年,而前此蒙破坏之损害者,亦往往于直接间接上得意外之新益。善夫西人之恒言曰:“求文明者,非徒须偿其价值而已,而又须忍其苦痛。”夫全国国民之生计,为根本上不轻摇动者,而当夫破坏之运之相代乎前也,犹且不能恤小害以掷大利,而况于害有百而利无一者耶!故夫欧洲各国自宗教改革后,而教会教士之利益被破坏也;自民立议会后,而暴君豪族之利益被破坏也;英国改正选举法(1832年),而旧选区之特别利益被破坏也;美国布禁奴会(1865年),而南部素封家之利益被破坏也。此与吾中国之废八股而八股家之利益破坏,革胥吏而胥吏之利益破坏,改官制而宦场之利益破坏,其事正相等。彼其所谓利者,乃偏毗于最少数人之私利,而实则陷溺大多数人之公敌也。谚有之:“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于此而犹曰不破坏不破坏,吾谓其无人心矣。夫中国今日之事,何一非蠹大多数人而陷溺之者耶?而八股、胥吏、官制其小焉者也!

  欲行远者不可不弃其故步,欲登高者不可不离其初级。若终日沾滞呆立于一地,而徒望远而歆,仰高而羡,吾知其终无济也。若此者,其在毫无阻力之时,毫无阻力之地,而进步之公例,固既当如是矣。若夫有阻之者,则凿榛莽以辟之,烈山泽而焚之,固非得已。苟不尔,则虽欲进而无其路也。谚曰:“螫蛇在手,壮士断腕。”此语至矣!不观乎善医者乎?肠胃症结,非投以剧烈吐泻之剂,而决不能治也;疮痈肿毒,非施以割剖洗涤之功,而决不能疗也。若是者,所谓破坏也。苟其惮之,而日日进参、苓以谋滋补,涂珠、珀以求消毒,病未有不日增而月剧者也。夫其所以不敢下吐泻者,虑其耗亏耳,所以不敢施割剖者,畏其苦痛耳。而岂知不吐泻而后此耗亏将益多,不割剖而后此之苦痛将益剧,循是以往,非至死亡不止,夫孰与忍片刻而保百年,苦一部而养全体也!且等是耗亏也,等是苦痛也,早治一日,则其创夷必较轻,缓治一日,则其创夷必较重,此又理之至浅而易见者也。而谋国者乃昧焉,此吾之所不解也。大抵今日谈维新者有两种:其下焉者,则拾牙慧,蒙虎皮,藉此以为阶进之路,西学一八股也,洋务一苞苴也,游历一暮夜也。若是者固不足道矣;其上焉者,则固尝悴其容焉,焦其心焉,规规然思所以长国家而兴乐利者,至叩其术,最初则外交也、练兵也、购械也、制械也。稍进焉则商务也、开矿也、铁路也,进而至于最近,则练将也、警察也、教育也。此荦荦诸大端者,是非当今文明国所最要不可缺之事耶!虽然,枝枝节节而行焉,步步趋趋而摹仿焉,其遂可以进于文明乎?其遂可以置国家于不败之地乎?吾知其必不能也。何也?披绮罗于嫫母,只增其丑;施金鞍于驽骀,只重其负;刻山龙于朽木,只驱其腐;筑高楼于松壤,只速其倾。未有能济者也。今勿一一具论,请专言教育。夫一国之有公共教育也,所以养成将来之国民也,而今之言教育者何如?各省纷纷设学堂矣,而学堂之总办提调,大率皆最工于钻营奔竞、能仰承长吏鼻息之候补人员也;学堂之教员,大率皆八股名家弋窃甲第武断乡曲之巨绅也。其学生之往就学也,亦不过曰此时世妆耳,此终南径耳,与其从事于闭房退院之诗云子曰,如何从事于当时得令之ABCD!考选入校,则张红然爆以示宠荣(吾粤近考取大学堂学生者皆如是),资派游学,则苞苴请托以求中选。若此者,皆今日教育事业开宗明义第一章,而将来为一国教育之源泉者也。试问循此以往,其所养成之人物,可以成一国国民之资格乎?可以任为将来一国之主人翁乎?可以立于今日民族主义竞争之潮涡乎?吾有以知其必不能也。不能则有教育如无教育,而于中国前途何救也!请更征诸商务。生计界之竞争,是今日地球上一最大问题也,各国所以亡我者在此,我国之所以争自存者亦当在此。商务之当整顿,夫人而知矣。虽然,振兴商务,不可不保护本国工商业之权利;欲保护权利,不可不颁定商法;仅一商法不足以独立也,则不可不颁定各种法律以相辅。有法而不行,与无法等,则不可不定司法官之权限;立法而不善,弊更甚于无法,则不可不定立法权之所属;坏法者而无所惩,法旋立而旋废,则不可不定行法官之责任。推其极也,非制宪法,开议会,立责任政府,而商务终不可得兴。今之言商务者,漫然曰吾兴之吾兴之而已,吾不知其所以兴之者持何术也。夫就一二端言之,既已如是矣,推诸凡百,莫不皆然。吾故有以知今日所谓新法者之必无效也。何也?不破坏之建设,未有能建设者也。夫今之朝野上下,所以汲汲然崇拜新法者,岂不以非如是则国将危亡乎哉?而新法之无救于危亡也若此,有国家之责任者当何择矣!

  然则救危亡、求进步之道将奈何?曰:必取数千年横暴混浊之政体,破碎而齑粉之,使数千万如虎、如狼、如蝗、如蝻、如蜮、如蛆之官吏,失其社鼠城狐之凭藉,然后能涤荡肠胃,以上于进步之途也;必取数千年腐败柔媚之学说,廓清而辞辟之,使数百万如蠹鱼、如鹦鹉、如水母、如畜犬之学子,毋得摇笔弄舌、舞文嚼字为民贼之后援,然后能一新耳目以行进步之实也。而其所以达此目的之方法有二:一曰无血之破坏,二曰有血之破坏。无血之破坏者,如日本人类是也;有血之破坏者,如法国之类是也。中国如能为无血之破坏乎,吾馨香而祝之;中国如不得不为有血之破坏乎,吾衰绖而哀之。虽然,哀则哀矣,然欲使吾于此二者之外,而别求一可以救国之途,吾苦无以为对也。呜呼,吾中国而果能行第一义也,则今日其行之矣!而竟不能,则吾所谓第二义者遂终不可免。呜呼,吾又安忍言哉!呜呼,吾又安忍不言哉!

  吾读宗教改革之历史,见夫二百年干戈云扰,全欧无宁宇,吾未尝不蹙;吾读1789年之历史,见夫杀人如麻一日死者以十数万计,吾未尝不股栗。虽然,吾思之,吾重思之,国中如无破坏之种子,则亦已耳,苟其有之,夫安可得避?中国数千年以来历史,以天然之破坏相终始者也。远者勿具论,请言百年以来之事。乾隆中叶,山东有所谓教匪者王伦之徒起,三十九年平。同时有甘肃马明心之乱,踞河州、兰州,四十六年平。五十一年,台湾林爽文起,诸将出征,皆不有功,历二年(五十二年),有福康安、海兰察督师乃平。而安南之役又起,五十三年乃平。廓尔喀又内犯,五十九年乃平。而五十八年,诏天下大索白莲教首领不获,官吏以搜捕教匪为名,恣行暴虐,乱机满天下。五十九年,贵州苗族之乱遂作。嘉庆元年,白莲教遂大起于湖北,蔓延河南、四川、陕西、甘肃,而四川之徐天德、王三槐等又各拥众数万起事,至七年乃平。八年,浙江海盗蔡牵又起,九年,与粤之朱濆合,十三年乃平。十四年,粤之郑乙又起,十五年乃平。同年,天理教徒李文成又起,十八年乃平。不数年,而回部之乱又起,凡历十余年,至道光十一年乃平。同时湖南之赵金龙又起,十二年平。天下凋敝之既极,始稍苏息,而鸦片战役又起矣。道光十九年,英舰始入广东,二十年旋逼乍浦犯宁波,二十一年取舟山、厦门、定海、宁波、乍浦,遂攻吴淞,下镇江,二十二年结《南京条约》乃平。而两广之伏莽,已遍地出没无宁岁,至咸丰元年,洪、杨遂乘之而起,蹂躏天下之半。而咸丰七年,复有英人入广东掳总督之事。九年,复有英法联军犯北京之事。而洪氏踞金陵凡十二年,至同治二年始平。而捻党犹逼京畿,危在一发,七年始平。而回部、苗疆之乱犹未已,复血刃者数载,及其全平,已光绪三年矣。自同治九年天津教案起,尔后民教之哄连绵不绝。光绪八年遂有法国安南之役,十一年始平。二十年,日本战役起,廿一年始平。廿四年,广西李立亭、四川余蛮子起,廿五年始平。同年,山东义和团起,蔓延直隶,几至亡国,为十一国所挟,廿七年始平。今者廿八年之过去者,不过一百五十日耳,而广宗、巨鹿之难,以袁军全力,历两月乃始平之,广西之难,至今犹蔓延三省,未知所届,而四川又见告矣。由此言之,此百余年间,我十八行省之公地,何处非以血为染;我四百余兆之同胞,何日非以肉为糜。前此既有然,而况乎继此以往,其剧烈将仟伯而未有艾也。昔人云:“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吾亦欲曰:一破坏之不忍,而终古以破坏乎!我国民试矫首一望,见夫欧美、日本之以破坏治破坏而永绝内乱之萌孽也,不识亦曾有动于其心,而为临渊之羡焉否也?

  且夫惧破坏者,抑岂不以爱惜民命哉!姑无论天然无意识之破坏,如前所历举内乱诸祸,必非煦煦孑孑之所能弭也。即使弭矣,而以今日之国体,今日之政治,今日之官吏,其以直接间接杀人者,每岁之数,又岂让法国大革命时代哉!十年前山西一旱,而死者百余万矣;郑州一决,而死者十余万矣;冬春之交,北地之民,死于冻馁者,每岁以十万计;近十年来,广东人死于疫疠者,每岁以数十万计;而死于盗贼与迫于饥寒自为盗贼而死者,举国之大,每岁亦何啻十万。夫此等虽大半关乎于天灾乎,然人之乐有群也,乐有政府也,岂不欲以人治胜天行哉!有政府而不能为民捍灾患,然则何取此政府为也(天灾之事关系政府责任,余别有论)!呜呼,中国人之为戮民久矣,天戮之,人戮之,暴君戮之,污吏戮之,异族戮之,其所以戮之之具,则饥戮之,寒戮之,天戮之,疠戮之,刑狱戮之,盗贼戮之,干戈戮之。文明国中有一人横死者,无论为冤惨为当罪,而死者之名,必出现于新闻纸中三数次乃至百数十次,所谓贵人道重民命者,不当如是耶?若中国则何有焉!草薙耳,禽狝耳,虽日死千人焉万人焉,其谁知之!其谁殣之!亦幸而此传种学最精之国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其林林总总者如故也,使稍矜贵者,吾恐周余孑遗之诗,早实见于今日矣。然此犹在无外竞之时代为然耳。自今以往,十数国之饥鹰饿虎,张牙舞爪,呐喊蹴踏,以入我闼而择我肉,数年数十年后,能使我如埃及然,将口中未下咽之饭,挖而献之,犹不足以偿债主,能使我如印度然,日日行三跪九叩首礼于他族之膝下,乃仅得半腹之饱。不知爱惜民命者,何以待之?何以救之?我国民一念及此,当能信吾所谓“破坏亦破坏,不破坏亦破坏”者之非过言矣。而二者吉凶去从之间,我国民其何择焉?其何择焉!昔日本维新主动力之第一人曰吉田松阴者,尝语其徒曰:“今之号称正义人,观望持重者,比比皆是,是为最大下策。何如轻快拙速,打破局面,然后徐图占地布石之为愈乎!”日本之所以有今日,皆恃此精神也,皆遵此方略也(古田松阴,日本长门藩士,以抗幕府被逮死。维新元勋山县、伊藤、井上等,皆其门下士也)。今日中国之敝,视四十年前之日本又数倍焉;而国中号称有志之士,舍松阴所谓最大下策者,无敢思之,无敢道之,无敢行之。吾又乌知其前途之所终极也!

  虽然,破坏亦岂易言哉!玛志尼曰:“破坏也者,为建设而破坏,非为破坏而破坏。使为破坏而破坏者,财何取乎破坏,且亦将并破坏之业而不能就也。”吾请更下一解曰:非有不忍破坏之仁贤者,不可以言破坏之言;非有能回破坏之手段者,不可以事破坏之事。而不然者,率其牢骚不平之气,小有才而未闻道,取天下之事事物物,不论精粗美恶,欲一举而碎之灭之,以供其快心一笑之具。寻至自起楼而自烧弃,自莳花而自斩刈,嚣嚣然号于众曰:吾能割舍也,吾能决断也。若是者直人妖耳。故夫破坏者,仁人君子不得已之所为也。孔明挥泪于街亭,子胥泣血于关塞,彼岂忍死其友而遗其父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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