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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论权利思想(1)


  人人对于人而有当尽之责任,人人对于我而有当尽之责任,对人而不尽责任者,谓之间接以害群,对我而不尽责任者,谓之直接以害群。何也?对人而不尽责任,譬之则杀人也;对我而不尽责任,譬之则自杀也。一人自杀,则群中少一人,举一群之人而皆自杀,则不啻其群之自杀也。

  我对我之责任奈何?天生物而赋之以自捍自保之良能,此有血气者之公例也。而人之所以贵于万物者,则以其不徒有“形而下”之生存。而更有“形而上”之生存。“形而上”之生存,其条件不一端,而权利其最要也。故禽兽以保生命为对我独一无二之责任,而号称人类者,则以保生命、保权利两者相倚,然后此责任乃完。苟不尔者,则忽丧其所以为人之资格,而与禽兽立于同等之地位。故罗马法视奴隶与禽兽等,于论理上诚得其当也(以论理学二段法演之其式如下:无权利者禽兽也,奴隶者无权利者也,故奴隶即禽兽也)。故形而下之自杀,所杀者不过一人,形而上之自杀,则举全社会而禽兽之,且禽兽其苗裔以至于无穷。吾故曰直接以害群也。呜呼!吾一不解吾中国人之甘于自杀者何其多也。

  权利何自生?曰生于强。彼狮虎之对于群兽也,酋长国王之对百姓也,贵族之对平民也,男子之对女子也,大群之对于小群也,雄国之对于孱国也,皆常占优等绝对之权利,非狮、虎、酋长等之暴恶也。人人欲伸张己之权利而无所厌,天性然也。是故权利之为物,必有甲焉先放弃之,然后有乙焉能侵入之。人人务自强以自保吾权,此实固其群、善其群之不二法门也。古代希腊有供养正义之神者,其造像也,左手握衡,右手提剑,衡所以权权利之轻重,剑所以护权利之实行。有剑无衡,是豺狼也;有衡无剑,则权利者亦空言而卒归于无效。德儒伊耶陵(Jhering)所著《权利竞争论》(原名为 Der Kampfums Recht,英译为 Battle Right。伊氏为私法学大儒,生于1818年,卒于1892年。此书及其被聘于奥国维也纳大学为教授时所著也。在本国重版九回,他国文翻译者二十一种,其书之价值可知矣。去年译书汇编同人,曾以我国文翻译之,仅成第一章,而其下阙如。余亟欲续成之,以此书药治中国人尤为对病也。本论要领大率取材伊氏之作,故述其崖略如此)云:“权利之目的在平和,而达此目的之方法则不离战斗。有相侵者则必相拒,侵者无已时,故拒者亦无尽期。质而言之,则权利之生涯,竞争而已。”又曰:“权利者不断之勤劳也,勤劳一弛,而权利即终归于灭亡。”若是乎权利之为物,其所以得之与所以保之者,如此其不易也。

  藉欲得之,藉欲保之,则权利思想实为之源。夫人之有四肢五脏也,是形而下生存之要件也,使内而或肝或肺,外而或指或趾,其有一不适者,孰不感苦痛而急思疗治之。夫肢脏之苦痛,是即其身内机关失和之征也,是即其机关有被侵焉之征也。而疗治者,即所以防御此侵害以自保也。形而上者之侵害亦有然,有权利思想者,一遇侵压,则其苦痛之感情,直刺焉激焉,动机一拨而不能自制,亟亟焉谋抵抗之以复其本来。夫肢脏受侵害而不觉苦痛者,必其麻木不仁者也。权利受侵害而不觉苦痛,则又奚择焉,故无权利思想者,虽谓之麻木不仁可也。

  权利思想之强弱,实为其人品格之所关。彼夫为臧获者,虽以穷卑极耻之事廷辱之,其受也泰然;若在高尚之武士,则虽掷头颅以抗雪其名誉,所不辞矣。为穿窬者,虽以至丑极垢之名过毁之,其居也恬然;若在纯洁之商人,则虽倾万金以表白其信用,所不辞矣。何也?当其受侵受压受诬也,其精神上无形之苦痛,直感觉而不能自已,彼误解权利之真相者,以为是不过于形骸上物质上之利益,龂龂计较焉。嘻,鄙哉!其为浅丈夫之言也。譬诸我有是物而横夺于人,被夺者奋然抗争于法庭,彼其所争之目的,非在此物也,在此物之主权也。故常有诉讼之先,声言他日讼直所得之利益,悉以充慈善事业之用者。苟其志而在利也,则此胡为者,故此等之诉讼,可谓之道德上问题,而不可谓算学上之问题。苟为算学上之问题,则必先持筹而计之,曰:吾诉讼费之所损,可以偿讼直之所得乎?能偿则为之,不能则已之。此鄙夫之行也,夫此等计算者,对于无意识之损害,可以用之。譬如坠物于渊,欲佣人而索之,因预算其物值与佣值之相偿,是理之当然也,其目的在得物之利益也。争权利则不然,其目的非在得物之利益也。故权利与利益,其性质正相反对。贪目前之苟安,计锱铢之小费者,其势必至视权利如弁髦。此正人格高下垢净所由分也。

  昔蔺相如叱秦王曰:“臣头与璧俱碎。”以赵之大,何区区一璧是爱?使其爱璧,则碎之胡为者?乃知璧可毁,身可杀,敌可犯,国可危,而其不可屈者,别有在焉。噫!此所谓权利者也。伊耶陵又言曰:“英国人之游历欧洲大陆者,或偶遇旅馆舆夫,有无理之需索,辄毅然斥之。斥之不听,或争议不决者,往往宁延迟行期数日数旬,所耗旅费视所争之数增至十倍,亦所不恤焉。无识者莫不笑其大愚,而岂知此人所争之数喜林(英国货币名,一喜林约当墨银半圆),实所以使堂堂英吉利国屹然独立于世界之要具也。盖权利思想之丰富,权利感情之敏锐,即英人所以立国之大原也。今试举一奥大利人(伊氏著书教授于奥大利,故以此鞭策奥人),与此英人地位同、财力同者相比较,其遇此等事,则所以处置者何如?必曰:此区区者,岂值以之自苦而滋事也。直掷金拂衣而去耳。而乌知夫此英人所拒奥人所掷数片喜林之中,有一绝大之关系隐伏焉,即两国数百年来政治上之发达,社会上之变迁,皆消息乎其间也。”呜呼!伊氏之言,可谓博深而切明矣。吾国人试一自反,吾侪之权利思想,视英人奥人谁似也。

  论者或疑此事为微末而不足道乎?请言其大者。譬有两国于此,甲国用无理之手段,以夺乙国硗确不毛之地一方里,此被害国者,将默而息乎?抑奋起而争,争之不得而继以战乎?战役一起则国帑可以竭、民财可以尽,数十万之壮丁,可以一朝暴骨于原野之中,帝王之琼楼玉宇,窭民之筚门圭窦,可以同成一烬。驯至宗社可以屋,国祀可以灭,其所损与一方里地之比较,何啻什伯千万,就其得之,亦不过一方里石田耳。若以算学上两两相衡,彼战焉者可不谓大愚哉?而岂知一方里被夺而不敢问者,则十里亦夺,百里亦夺,千里亦夺,其势不至以全国委于他人而不止也。而此避竞争、贪安逸之主义,即使其国丧其所以立国之原也。故夫受数喜林之欺骗屈辱而默然忍容者,则亦可以对于本身死刑之宣告自署名而不辞者也。被夺一方里之地而不发愤者,则亦可以举其父母之邦之全图献卖于他人,而不以动其心者也。此其左证岂在远。反观我国,而使我惭悚无地矣。

  盎格鲁-撒逊人不待言矣,条顿人不待言矣,欧洲之白种人不待言矣,试就近比照之于日本。日本当四十年前,美国一军舰始到,不过一测量其海岸耳,而举国无论为官、为士、为农、为工、为商、为僧、为俗,莫不瞋目切齿,攘臂扼腕,风起水涌,遂以奏尊攘之功,成维新之业。而我中国以其时燔圆明园,定《南京条约》,割香港,开五口,试问我国民之感情何如也?当八年前,俄、德、法三国逼日本还辽,不过以其所夺人者归原主耳,而举国无论为官、为士、为农、为工、为商、为僧、为俗,莫不瞋目切齿,攘臂扼腕,风起水涌,汲汲焉扩张军备,卧薪尝胆,至今不忘。而我中国以其时割胶州、旅顺等六七军港,定各国势力范围,浸假而联军入京,燕蓟涂炭,试问我国民之感情何如也?彼其智宁不知曰:此我之权利也。但其有权利而不识有之之为尊荣,失权利而不知失之之为苦痛,一言蔽之曰:无权利思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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