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华工禁约(6)

　　于正禀之外，更有附片一通，条陈必须驳之苛例十八条，所谓不得已而思其次也。今并录之：

　　再禀者：议约之际，若能藉国家之威棱，当轴之硕画，竟废全约，聿奏肤功，此所谓如天之福也。但近今外交之难办，商民等亦略知一二，岂敢好为大言，不求实际，或不得已而思其次，则禁约虽不克全废，亦当有所要挟，废其续增条例之已甚者，以争回权利于万一。谨再将鄙见为我王爷、中堂大人渎陈之。

　　一禁例本起自美国，迨檀香山、菲律宾改隶美版，相继照办，华侨益困，无路可行。今纵不能径废全约，则檀、菲两岛必须力争，以期豁免。夫檀岛以糖业为出产最大宗，自禁华工以来，糖商大窘，财政日绌，此檀人所同病也。菲律宾土人难用，美国新经营此区，非有华工不能得力，此又美国报纸所常论及也。况美国本境白人居多，华工分彼工之利，故工党持之最坚。若夫檀香山所争者，则日本人之工耳；菲律宾所争者，则该土人之工耳。本于美国工党无甚大关系，其所以仍禁我者，不过以是为国例所在云尔。故若吾国以此等实情，指明抗辩，持之稍坚，美廷必让步无疑矣。

　　一美国禁例，本为工人而设，然则凡非工人，皆在例外明矣。查光绪二十年条约第三条，内载除官吏、商家、教习、游学、游历各人员皆许入境云云。夫此五种以外之人，其非佣工者尚多多也，约仅禁工，乃并此而禁之，其悖戾于论理莫大焉。推原立约之始，美国作此含糊字面，实以为藉口舞弊之地也。商民等以为，若能径废全约最善也，就令不能，亦宜与之断定界限。凡工人之外，一切不禁。所谓工人，亦须指明某项、某项资格，如铁路坭工、洗衣工、洋厨工等数项作为工人，凡在此外者，即以非工论，庶几界线分明，不至碍及他色人等。

　　一美廷禁例日新，不可思议。其意非徒欲将未来者拒之不使来也，实欲将已来者驱之使尽去。彼见夫通商有约，凡为商者不能拒绝也。于是乎务缩窄“商”字之范围，自光绪廿四年以后而开酒食馆者，谓为非商矣。迨至今年而开卷烟厂、织帚厂、缝衣厂者，皆欲谓为非商矣。以前此等诸商，可以不取册纸，可以取商照来往华美，今乃强辞厉禁，冤抑孰甚。夫酒食馆装修之费，动数万元，中西绅商往来入口货物，充斥税关，历历可稽。至如华人所开卷烟厂、缝衣厂，其大者，每岁向西店购买烟叶、绒布等类以为原料，所值动以百万计。此而犹谓为非商，则商之名义谓何矣！充此类也，则华人虽集千数百万之公司来美，开大机器厂，谓之非商焉可也，此实强词夺理之甚矣。其故皆由条约中语句不分明，未尝云于工之外不禁，而驯至于彼五等人以外皆禁故也。故画清界限，为议此约第一义。酒食馆为东方大利源所在，卷烟、织帚、缝衣诸厂为西方大利源所在，应请实力保护，庶安侨氓。

　　一条约中载明凡合例来美者，经地方官吏发给文凭，由该处美国领事签名盖戳，即可入境。乃近年以来，美国屡设苛禁，多方留难。在各税关建设木屋，凡华人到者，无论持何种文凭，皆须拘禁屋中，迟至一月半月，方始提审。审时若供词稍有牴牾，便拨回原籍。似此苛制，实出情理之外。夫领事者，政府之代表人也，美领事既已签名盖印，则是已认此人为合例，是不啻美政府之认此人为合例矣。然则其人持照抵境时，只须辨认领事之名及印之真赝焉可耳。苟非赝矣，则其人虽不合例，亦非其人之咎，实美领事之咎，亦不啻美政府之咎也。此而留难，孰谓合情？应请我国政府与美廷申定前约，再加切实，凡华民来美，其在本国出口者，经地方官发给文凭，美领事签名，其在别国属地出口者，经该处华民政务司发给文凭，美国领事签名，则到境时验照属实，即使放行，无得留难。税关木屋，制同犴狴，玷辱国体，莫此为甚。应请力争，务求撤去。即有疑窦，或须审问，只得取保上岸，随时到案。

　　一条约原文，凡已居美国之华人，可以随时来往华美，惟须由关吏给以凭据，为复来时登岸之证。乃近年以来，亦复多方留难。当领凭之时，动须候三四十日，始回复准否。持据复来，仍拘木屋中待讯，费时误事，其害实深。应请申明前约，凡有在美境领凭者，务须立即给与，如光绪八年所出鹰纸一样，俾随时出口。其持此凭复来美者，不论从何处税关登岸，皆要准入，不得阻延至二十四点钟以外。又该华民回国，不拘久暂，但持有此据，即能随时任意回美。

　　一历次条约，皆声明已居美境之人，美国一律保护，与最优待之国同例。乃近年以来，复有查册之例。溯原此例之起，所藉以为口实者，因光绪十九年前钦宪杨，许其以前入境之工人一律注册，此后无册者即拨回原籍。开此厉阶，至今为梗。近一二年，因无册之故，押令出境者，每月以百数计。致使我民骚扰惊皇，岌岌顾影，病民之政，莫此为甚。夫当注册之时，其例必须注者不过工人耳，则其余非工者，自应无册也明甚。而美吏寻瘢索垢，无论工与非工，动辄逮捕。况工人之册，亦容有遗漏，遗漏之后，则虽合例而亦不准居矣。甚至本年八月间，使署参赞，汽车途中，亦以查册为名，横遭盘诘，其辱我国体孰甚焉。查美廷所以严设此例之意，殆以为我华人时有不合例而私逸入境者，故为此以相驱除也。夫立约只禁其来，既来之则安之，若有偷漏拦入，是不过该关吏之不慎耳，只当自咎，而乌可以波及无辜之人？平等优待之谓何矣？此例为现在华侨人人切肤之痛，恳乞持理力争，务求铲除。不然，不及数年，全美华民将尽絷以去矣。

　　一华民有从美国假道往别国属地者，或往英属加拿大，或往墨西哥，或往哥林比亚，或往西印度群岛，或往秘鲁，或往智利，皆以美国为孔道，势不得不经过其间。或搭火车，或候火船，总须踏入美境。但其人所往既非美属，则必当准其来往，无得阻留。美员亦无权可以审问之，昭昭然也。乃近年种种盘诘干预，甚或以供词一言之误，强拨回籍。其损吾民身体自由之权利实甚，应请与美廷订约，凡有此弊窦，致我民失时损财，许向美政府要求赔偿损害之费。

　　一近年又往往以传染病为词，虽合例亦不准登岸。其甚者如本年七月间，有学生江某，由北洋大学堂卒业，持有合例游学护照，乃竟谓有眼疾，恐致传染，强拨回华。夫眼疾传染，诚前古所未闻也。似此上下其手，非特条约所无，抑亦例案所未有。推此以往，则虽朝廷官宪前来，苟欲拒绝，何患无辞。盖近来苛例，类此者更仆难数。此不过其一端耳，推原其朔，实由光绪六年十月十五日《北京条约》许美国有随时限制华工之权，所以日出日新，而我无以为难。恳乞将前约修改，凡此等语句，务请删除净尽。即云禁也，亦当有一定之法律，免致朝令暮改，使我民迷惑，无所适从。

　　以上八条，皆所谓不得已而思其次者也。纵不能径废全约，苟争得此数事者，亦可稍为补苴，以得所慰藉。苟王爷、中堂大人始终坚持，以商民等度之，事未有不济者也。若更不得已而再思其次焉，则犹有数条，万不可以不争者，且如入口时审问之例必不能免也。则外国审问罪囚犹有定例，有律师以为之抗辩焉，有陪审员以为之判证焉。乃现在美国关员盘问入境华人之口供，不许一人在旁知状，苟非最野蛮之国，其讼庭未有若此者也。应请凡遇此等案，必须许我使署、领署人员临场听审，许聘律师代辩。此万不能不争者一也。又近例华民到埠，其父母妻子亲朋到船探问，一概不准。据美国刑律，虽罪犯极等，犹许亲友入狱问讯，华人何辜，而待之苛于死囚，曾是公理而若兹耶？此万不能不争者二也。又西例审案，凡有被屈不服者，例得上控，求再审。今华人入口之案，除持美国土生护照外，其余各种人一经冤屈批驳，即便拨回，不准上控，不公实甚。此万不能不驳者三也。且如查册之例终不能免也，则万不得已，亦宜将现在所有工人重新再给册一次，以后无册者乃作为违例。不然，前此失去册纸之人既有许多，滥肆逮捕，何太强暴也。此万不能不争者四也。虽然，此举不过暂救一时，而贻患于后日者方长。苟能稍进，似断不应行此下策。又光绪八年，美国初行禁例之时，每工人发照一张，名为鹰纸，许其持此复能返美。此种纸连发至光绪十二年，乃忽戛然而止。计前后所发，凡万余张。及十二年五月，有工人五百余持此纸来，税关不认，强拨回国。以一国政府而失信如此，岂谓合情？应请持理与辩，凡前此鹰纸，务准复来。此万不能不争者五也。又近日美国新例，虽持合例护照以入境，其入境之时关员即将其护照留下，不再给与。然则其人甫离岸数武，万一有阴持之者，指为无册，絷之而去，彼人无凭据以自明也。此系最新之例，行之不过两月余耳，其所以设此例之故，立心殆不可问。此万不能不争者六也。又今年新例，凡入口之华人，由关员特设量身机器，将其人全身骨节之长短，乃至耳、目、口、鼻、肘、指、膝、胫之距离一一度之。此种机器乃法国所创。今日欧美诸国专用之于狱中，以防囚徒逃逸者也。今吾民之来美，为经商也，为作工也，非罪人也，乌得以此而污蔑我？此万不能不争者七也。又如学生，或属寒士，不能全备学费，往往于晨间晚间，或暑假之时，佣工以自给，此其志之可嘉亦甚矣。汉之丁宽，明之王艮，为世大儒，皆从此起；日本学生在美者数百人，其且佣且学者十而七八，即美国学生，类此者亦十五六。斯亦可谓天下之达例矣。而美廷于中国学生，或有持游学护照前来，不得已藉此以自给者，则从而逮之，曰是工人也，其冤孰甚！夫中国今日，亟思变法而苦乏才，则游学欧美之人愈多愈妙，无待言矣。官派既难于筹费，私家又每多寒士，得此一途，庶可补助于万一。若复塞之，是杜绝全国之生机也。应请订明凡有我国学生，经在某校肄业者，虽其晨暮及暑假时为人佣工，不得以工人论。此万不能不争者八也。又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查美国现例，惟商人许携妻来住，其余工人一概不准。夫既在美国之工人，美已准其居住，则何能使其夫妇离群？号称文明之国，似不应尔。此万不能不争者九也。又华商店铺中，皆应有管库、买卖手等种种职员，此等人不能以工人论。今美例凡此等人，皆入禁中。然则一铺店中，仅有店东一人遂足乎？如此禁法，实何异制华商之死命也！此万不能不争者十也。以上所陈，略举大概。自余烦苛苦扰之情形，虽更数仆，难悉数焉。要而论之，苟能力持全废禁约之一大事，则前此之八端不争而自除，即不得已，而能争前此之八端，则后此之十事亦不解而自破。若他不能得，而惟于兹区区小节，相辨难焉，是《孟子》所谓放饭流歠而问无齿决也。即能得之，亦百步与五十步耳。虽然，今日外交艰难，商民等具有天良，亦岂敢过于求备。诚恐我贤父母于侨民困苦之状，虽哀之而未能尽得其情，万一所求废约之一大事，稍有所窒碍而不能行，更思小小补苴，以苏民困于一二，而又不知实情，无从按条批驳，则憾莫甚焉。是以不辞冗沓，缕述下情。伏惟王爷、中堂大人哀怜焉而一援手之，侨民幸甚！大局幸甚！抑商民等更有一言：窃闻天下事理，求其上者仅得其中，求其中者必得其下。故今日之约，非从大处落脉，不足以收功。就令仅欲补苴一二，似仍当以径废全约提议，搓磨之极，虽极不得手，犹足以争回种种之权利。况美国上等绅商，有可以利用之道，而废约之事，实非空悬奢望者耶。此则王爷、中堂大人自有权衡，无俟商民等再为词费者矣。商民等焦灼下情，干渎清听，伏惟钧鉴，谨附片陈明。旅居美国商民再禀。

虚阁网(Xug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