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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公之学术(2)


  此三序者,其文高洁而简重,其书之内容,亦可以略窥见矣,而欲求荆公治经之法,尤在于其所著《书〈洪范传〉后》。其文曰:

  古之学者,虽问以口,而其传以心,虽听以耳,而其受以意,故为师者不烦,而学者有得也。孔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夫孔子岂敢爱其道,骜(傲慢)天下之学者,而不使其早有知乎?以谓其问之不切,则其听之不专;其思之不深,则其取之不固。不专不固,而可以入者,口耳而已矣。吾所以教者,非将善其口耳也。孔子没,道日以衰熄,浸淫(渐渐延续)至于汉。而传注之家作,为师则有讲而无应,为弟子者则有读而无问,非不欲问也,以经之意为尽于此矣。吾可无问而得也,岂特无问,又将无思,非不欲思也,以经之意为尽于此矣。夫如此,使其传注者皆已善矣,固足以善学者之口耳,而不能善其心,况其有不善乎!宜其历年以千数,而圣人之经,卒以不明,而学者莫能资其言以施于世也。

  读此而公之所以自为学与诏学者以为学者,皆可见矣。传之以心,受之以意,切问深思,而资所学以施于世,公之所以治经者尽于是矣。吾以为岂惟治经,凡百之学,皆当若是矣。苟不由此道,而惟恃在讲堂上听受讲义,则虽记诵至博,终不能有所发明,一国之学,未有能进者也。《宋稗类抄》称荆公燕居默坐,研究经旨,用意良苦,尝置石莲百许枚几案上,咀嚼以运其思,遇尽未及益,往往啮其指至流血不觉。此说虽未知信否,然其力学之坚苦,覃思之深窈,可见一斑矣。黄山谷诗云:“荆公六艺学,妙处端不朽。诸生用其短,颇复凿户牖。譬如学捧心,初不悟己丑。玉石恐俱焚,公为区别不。”斯可谓持平之论。自元祐初,国子司业黄隐毁《三经新义》版,世间遂少流传,元明以来遂亡佚。本朝乾隆间,修《四库全书》,从《永乐大典》辑存《周官新义》一种(今《奥雅堂丛书》有之),公之遗言,始得藉以不坠。吾尝取而读之,其所发明甚多,非后儒所能及也。全谢山云:荆公解经,最有孔郑家法,言简意赅,惟其牵缠于《字说》者,不无穿凿(见《宋元学案》卷九十八),是犹誉公章句之学而已。夫章句之学,则公之糟粕也。

  后人动称荆公诋《春秋》以为断烂朝报,今考林竹《鬳斋学记》云(《宋元学案》引):

  尹和靖曰:介甫未尝废《春秋》,废《春秋》以为断烂朝报,皆后来无忌惮者托介甫之言也。韩玉汝之子宗文,字求仁,尝上介甫书,请六经之旨,介甫皆答之。独于《春秋》曰:此经比他经尤难,盖三传皆不足信也。介甫亦有《易解》,其辞甚简,疑处缺之,后来有印行者,名曰《易义》,非介甫之书。和靖去介甫未远,其言如此,甚公。今人皆以断烂朝报为荆公罪,冤矣。

  今案《答韩求仁书》,见存本集中,洵如和靖所言,公非特不答求仁之问《春秋》,即于其问《易》亦不答之。盖此二经之微言大义,视他经尤为奥衍(内容博大精深),非受诸口说,末由索解,若用以意逆志之法以解之,未有不谬以千里者,荆公不敢臆说。正孔子所谓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存而不论)也。吾侪方当以此贤荆公,而顾可诋之乎?况古之学校,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而孔子雅言,亦仅在《诗》《书》执礼,岂不以《易》《春秋》之义,非可尽人而语哉!然则荆公仅以三经立于学官,亦师古而已。

  (考异十九)周麟之《孙氏春秋传后序》云:荆公欲释《春秋》以行于天下,而莘老此传已出,一见而有惎心,自知不能复出其右,遂诋圣经而废之,曰:此断烂朝报也,不列于学官,不用于贡举。李穆堂驳之云:荆公欲释《春秋》,尚未著书,他人何由知之?见孙传而生忌,诋其传足矣,何至因传而诋经?诋传易,诋经难,舍其易,为其难,愚者不为,而谓荆公为之乎?且据邵辑序文,谓公晚患诸儒之凿,始为之传,则莘老此传,成于晚年可知。荆公卒于元祐元年,年六十有八。莘老以元祐元年始拜谏议大夫,而卒于绍圣间,年止六十三,是莘老之年,小于荆公十余岁。其晚年所著之书,荆公盖未尝见,而忌之说从何而来?麟之妄造鄙言,后人信之,其陋亦无异于麟之矣。又云:断烂朝报之说,尝闻之先达,谓见之临汝闲书,盖病解经者,非诋经也。荆公高第弟子陆农师佃、龚深父原,并治《春秋》,陆著《春秋后传》,龚著《春秋解》,遇疑难者辄目为阙文。公笑曰阙文如此之多,则《春秋》乃断烂朝报矣。盖病治经者不得经说,不当以阙文置之,意实尊经非诋经也。今案孙莘老之《春秋传》,不特周麟之有跋,而杨龟山亦有序。龟山之言曰:“熙宁之初,崇儒尊经,训迪多士,以为三传异同,无所考正,于六经尤为难知,故《春秋》不列于学官,非废而不用也。而士方急于科举之习遂阙焉不讲。”此正与尹和靖说同。龟山平昔最好诋王氏学者,而其言如此,何后人不一称道,而惟麟之之言是信耶?

  公平生所著术,有《临川集》一百卷,后集八十卷(今所传者为元金溪危素搜辑而成,凡一百卷,而后集亦在其中,非其旧也),《周官义》二十二卷(今《四库》所辑《永乐大典》本为十六卷),《易义》二十卷(见《宋史·艺文志》,然据尹和靖言则此非荆公书),《洪范传》一卷(今存集中),《诗经新义》三十卷(今佚),《春秋左氏解》十卷(今佚),《礼记要义》二卷(今佚),《孝经义》一卷(今佚),《论语解》十卷(今佚),《孟子解》十卷(今佚),《老子注》二卷(今佚),《字说》二十四卷(今佚)。

  公生平于书靡所不窥,老而弥笃,其晚年有《与曾子固书》云:

  (前略)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盖后世学者,与先王之时异矣,不如是不足以尽圣人故也。致其知而后读,以有所去取,故异学不能乱也。惟其不能乱,故能所去取者,所以明吾道而已。子固视吾所知,为尚可以异学乱之者乎?非知我也,方今乱俗,不在于佛,乃在于学士大夫沉没利欲,以言相尚,不知自治而已,子固以为如何?(案:子固来书盖规公之治佛学,故答书云云。)

  公晚年益覃精哲理以求道本,以佛老二氏之学,皆有所得,而其要归于用世。有《读老子》一篇云:

  道有本有末,本者,万物之所以生也;末者,万物之所成也。本者出之自然,故不假乎人之力,而万物以生也。末者涉乎形器,故待人力而万物以成也,夫其不假人之力而万物以生,则是圣人可以无言也,无为也;至乎有待于人力而万物以成,则是圣人之所以不能无言也无为也。故昔圣人之在上而以万物为己任者,必制四术焉。四术者,礼、乐、刑、政是也,所以成万物者也。故圣人唯务修其成万物者,不言其生万物者,盖生者尸之于自然,非人力之所得与矣。老子者独不然。以为涉乎形器者,皆不足言也,不足为也,故抵去礼乐刑政,而唯道之称焉,是不察于理而务高之过矣。夫道之自然者又何预乎?唯其涉乎形器,是以必待于人之言也,人之为也。其书曰:“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夫毂辐之用,固在于车之无用,然工之琢削未尝及于无者,盖无出于自然之力,可以无与也。今之治车者,知治其毂辐,而未尝及于无也,然而车以成者,盖毂辐具则无必为用矣。如其知无为用而不治毂辐,则为车之术固已疏矣。今知无之为车用无之为天下用,然不知所以不用也。故无之所以为车用者,以有毂辐也;无之所以为天下用者,以有礼乐刑政也。如其废毂辐于车,废礼乐刑政于天下,而坐求其无之为用也,则亦近于愚矣。

  今世泰西学者之言哲学而以推诸社会学、国家学也,其言繁多,要其指归,不外两说:其一则曰,宇宙一切事物,皆出天演(物竞天择),有自然必至之符也。驳之者则曰,优胜劣败,天无容心,优劣惟人所自择也。由前之说,则尊命者也;由后之说,则尊力者也。尊命而不知力,则畸于放任而世治因以不进矣;尊力而不知命,则畸于干涉而世治亦因以不进矣。明夫力与命之相须为用,其庶几于中道乎!荆公此论,盖有所见矣。二千年学者之论老氏,未有如公之精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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