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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三)(10)


  八 地理学

  中国地理学,本为历史附庸,盖自《汉书》创设地理志,而此学始渐发展也。其后衍为方志之学,内容颇杂,具如前章所述。现存之古地理书,如唐代之《元和郡县志》、宋代之《太平寰宇记》《元丰九域志》等,其性质可谓为方志之集合体。盖皆以当时郡县为骨干,而分列境界、风俗、户口、姓氏、人物、土产等。后此明清《一统志》,皆仿其例也。其专言水道之书,则有如《水经注》等;专言域外地理之书,则有如《大唐西域记》等。

  晚明有一大地理学者,曰徐霞客宏祖,所著《霞客游记》,成于崇祯十三年,一般人多以流连风景之书视之,不知霞客之游,志不在选胜,而在探险也。潘次耕序之云:“霞客之游,在中州者无大过人。其奇绝者,闽粤楚蜀滇黔,百蛮荒徼之区,皆往返再四。……先审山脉如何去来,水势如何分合,既得大势后,一丘一壑支搜节讨。……沿溯澜沧、金沙,穷南北盘江之源,实中土人创辟之事。……山川条理,胪列目前。土俗人情,关梁阨塞,时时著见。向来山经地志之误,厘正无遗,然未尝有怪迂侈大之语,欺人以所不知。……”《遂初堂集》卷七盖以科学精神研治地理,一切皆以实测为基础,如霞客者真独有千古矣。

  清康熙间复有一实测的地理学家,曰南昌梁质人盼,著有《西陲今略》。刘继庄记其事云:“梁质人留心边事已久。辽人王定山为河西靖逆侯张勇中军,与质人相与甚深。质人因之遍历河西地,因得悉其山川险要,部落游牧,暨其强弱多寡离合之情,皆洞如观火,著为一书,凡数十卷,曰《西陲今略》。历六年之久,寒暑无间,其书始成。余见其稿,果有用之奇书也。”《广阳杂记》二继庄极心折此书,尝于逆旅中费二十二日之工,昼夜不停,手录其稿。余考质人盖习与李恕谷游,好颜习斋之学者。见《恕谷年谱》徐霞客为西南探险家,质人亦西北探险家矣。惜其书久佚,并继庄复写本亦不可见,不获与霞客《游记》同受吾曹激赏也。

  航海探险家,则有同安陈资斋伦炯,所著书曰《海国闻见录》。资斋以闽人,幼为水手,其游踪东极日本,西极波斯湾;中国沿海岸线,周历不下数十次。后袭父荫,康熙末官至提督。其书虽仅两卷,然于山川阨塞,道里远近,沙礁岛屿之夷险,风云气候之变化,无不凭其实验,纤悉备书。其论海防主要地点,曰旅顺,曰胶澳,曰舟山,曰金厦二岛,曰台湾,曰虎门,曰钦州。至今沦没殆尽,夫谁识二百年前,固早有高掌远蹠,目营而心注之者耶?噫!资斋之论渤海,谓登州、旅顺,南北对峙,而以成山为标准。是知胶、威、旅大失,而北洋门户撤矣。其论南海,谓金厦二岛,为闽海咽喉;虎门、香山,实粤东门户,廉多沙,钦多岛,据天然之保障;海南孤露,地味瘠薄,不及台湾澎湖沃野千里,可以屏捍内地。是知台湾、广州湾之失,而南屏坏矣。其论东海,谓定海为南海之堂奥,乍浦滨于大海,东达渔山,北达洋山,某处水浅可以椗舶,某处水深可以通航。是知舟山为中部最良之军港矣。其远见硕画,大率类此。

  以上三家,吾名之曰探险的实测的地理学者。其有本此精神而更努力于地理学观念之全部改造者,则手钞《西陲今略》之刘继庄其人也。

  继庄之言曰:“今之学者率知古而不知今,纵使博极群书,亦只算半个学者。”《广阳杂记》卷三,叶十其对于一切学术,皆以此为评判之鹄,故同时顾景范、万季野之地理学,彼虽表相当的推许,然终以“仅长于考古”少之。其自己理想的新地理学则略如下:

  方舆之书,所记者惟疆域建置沿革、山川古迹、城池形势、风俗职官、名宦人物诸条耳。此皆人事,于人地之故,概乎未之有闻也。余意于疆域之前,别添数条,先以诸方之北极出地为主,定简平仪之度,制为正切线表,而节气之后先,日食之分杪,五星之凌犯占验,皆可推求。以简平仪正切线表为一,则诸方之七十二候各各不同,如岭南之梅,十月已开;湖南桃李,十二月已烂漫。无论梅矣,若吴下,梅则开于惊蛰,桃李放于清明。相去若此之殊也。……今于南北诸方,细考其气候,取其确者,一候中不妨多存几句,传之后世,则天地相应之变迁,可以求其微矣。余在衡久,见北风起,地即潮湿,变而为雨,百不失一,询之土人,云自来如此。始悟风水相逆而成雨。燕京吴下,水皆东南流,故必东南风而后雨;衡湘水北流,故须北风也。然则诸方山川之背向,水之分合,支流何向,川流何向,皆当案志而求,汇成一则,则风土之背正刚柔,暨阴阳燥湿之征,又可次第而求矣。诸土产,此方所有,他方所无者,别为一则,而土音谱合俚音谱共为一则,而其人情风俗之征,皆可案律而求之矣。然此非余一人所能成。余发其凡,观厥成者望之后起之英耳。《广阳杂记》卷三,叶四十九

  继庄书除《广阳杂记》五卷外,片纸无存,其地理书恐亦未成一字。然观以上所论,则其注意于现代所谓地文学与人生地理学,盖可概见。彼盖不以记述地面上人为的建置沿革为满足,进而探求“人地之故”——即人与地相互之关系,可谓绝识矣。继庄好游,不让霞客。《鲒埼亭集》有记刘继庄遗事一则云:“……万先生(季野)与继庄共在徐尚书(健庵)邸中。万先生终朝危坐观书,而继庄好游,每日必出,或兼旬不返,归而以所历告之万先生。万先生亦以其所读书证之,语毕复出。……”而所至皆用实地调查之功,《杂记》中所记气候、地形、物产,影响于人类生活之实例,是自亲历目验者颇多,皆所谓“人地之故”也。要之,继庄之地理学虽未有成书,然其为斯学树立崭新的观念,视现代欧美学者盖未遑多让。惜乎清儒佞古成癖,风气非一人能挽,而三百年来之大地理学家,竟仅以专长考古闻也。

  清儒之地理学,严格的论之,可称为“历史的地理学”。盖以便于读史为最终目的,而研究地理不过其一种工具,地理学仅以历史学附庸之资格而存在耳,其间亦可略分三期:第一期为顺康间,好言山川形势阨塞,含有经世致用的精神;第二期为乾嘉间,专考郡县沿革、水道变迁等,纯粹的历史地理矣;第三期为道咸间,以考古的精神推及于边徼,寖假更推及于域外,则初期致用之精神渐次复活。

  顾亭林著《天下郡国利病书》及《肇域志》,实为大规模的研究地理之嚆矢。其《利病书》自序云:“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于是历览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县志书,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奏文册之类,有得即录。……”是其著述动机,全在致用;其方法则广搜资料,研求各地状况,实一种政治地理学也。惜其书仅属长编性质,未成为有系统的著述,且所集资料,皆求诸书本上,本已不甚正确,时过境迁,益为刍狗,即使全部完整,亦适成其为历史的政治地理而已。

  清代第一部之考古的地理书,端推顾景范祖禹之《读史方舆纪要》百三十卷。景范著此书,二十九岁始属稿,五十岁成,二十余年间,未尝一日辍业。其书前九卷为历代州域形势;后七卷为山川源委及分野;余百十四卷则各省府州县分叙。每省首冠以总序一篇,论其地在历史上关系最重要之诸点,次则叙其疆域沿革,山川险要,务使全省形势了然。每府亦仿此,而所论更分析详密。每县则纪辖境内主要之山川关隘桥驿及故城等。全书如一长篇论文。其顶格写者为正文,低格写者为注,夹行写者为注中之注。体裁组织之严整明晰,古今著述中盖罕其比。

  景范与徐霞客异,其所亲历之地盖甚少。然其所记载,乃极翔实而正确,观魏禧、熊开元两序,可见其概。魏序云:“北平韩子孺时从余案上见此书,瞪目视余曰:‘吾不敢他论。吾侨家云南,出入黔蜀间者二十余年,颇能知其山川道里。顾先生闭户宛溪,足不出吴会,而所论攻守奇正荒僻幽仄之地,一一如目见而足履之者,岂不异哉!’……熊序云:“余楚人,习闻三楚之要,莫如荆襄,又熟履其地,考往事得失。及令崇邑,知海外一区,为三吴保障。……罔非身履而知。今宛溪坐筹一室,出入二十一史,凡形势之险阨,道里之近遥,山水之源委,称名之舛错,正其讹,核其实,芟其蔓,振其纲。……”专凭书本上推勘考证,而能得尔许收获,可谓异事!固由其力精勤,抑亦有通识、能别裁之效也。然此种研究法,终不能无缺憾。故刘继庄评之曰:“《方舆纪要》诚千古绝作,然详于古而略于今。以之读史,固大资识力,而求今日之情形,尚须历练也。”《广阳杂记》二景范自论其书,亦曰:“按之图画,索之典籍,亦举一而废百耳。”又言:“了了于胸中,而身至其地反愦愦焉,则见闻与传闻异辞者之不可胜数也。”彼盖深有感于地理之非实测不能征信矣。嘉庆间济宁许云峤(鸿磐)著有《方舆纪要考证》,辨正顾氏之舛漏颇多。凌次仲称许之。惜其书已佚。

  景范之书,实为极有别裁之军事地理学,而其价值在以历史事实为根据。其著述本意,盖将以为民族光复之用。自序所言,深有隐痛焉。序中首述顾氏得姓之由,引《商颂》“韦顾既伐”文而申之曰:“后有弃其宗祀,献符瑞于仇雠之庭者,是则顾之罪人也。”又述其父临终遗命云:“尝怪我明《一统志》,先达称为善本,然于古今战守攻取之要,类皆不详;于山川条列,又复割裂失伦,源流不备。……何怪今之学者,语以封疆形势,惘惘莫知,一旦出而从政,举关河天险,委而去之。……及余之身,而四海陆沉,九州腾沸。……嗟乎!园陵宫阙,城郭山河,俨然在望,而十五国之幅员,三百年之图籍,泯焉沦没,文献莫征,能无悼叹乎!余死,汝其志之矣。”上所述著作动机,可知其非徒欲垂空文以自见云尔。盖其书经始于顺治十二三年间。时永历尚存,闽郑未灭,仁人志士,密勿奔走谋匡复者,所在多有。此书之作,则三年畜艾之微意也。在今日海陆交通状况,迥异三百年前,其书自强半不适于用,然国内战争一日未绝迹,则其书之价值,固一日未可抹煞也。

  若离却应用问题,而专就研究方法及著述体裁上评价,则在今日以前之地理书,吾终以此编为巨擘。若仿其成规,而推及军事以外各方面,斯可为踌躇满志之作矣。本书凡例末条言:“《周官·职方》,兼详人民、六畜、土宜、地利。……余初撰次历代盐铁、马政、职贡……等,寻皆散轶,病侵事扰,未遑补缀。其大略仅错见篇中,以俟他时之审定,要未敢自信为已成之书也。”据此知景范所欲撰著,尚不止此。彼卒年仅五十七,晚岁多病,未终其业也。

  景范尝与万季野、阎百诗、胡朏明、黄子鸿等,同参徐健庵在洞庭山所开之《大清一统志》局事。盖景范、子鸿属草最多云。其后乾隆八年,统志始告成,其中一部分实采自《方舆纪要》,对勘可知也。乾隆末,洪稚存著《乾隆府厅州县图志》五十卷,则《一统志》之节本,稍便翻览而已。

  部州郡县之建置,代有革易,名称棼乱,读史者深所患苦。有两书颇便检阅者,一为康熙间常熟陈亮工芳绩所著《历代地理沿革表》四十七卷,一为道光间武陵杨愚斋丕复所著《舆地沿革表》四十卷。陈书按古以察今,杨书由今以溯古。陈书以朝代为经,地名为纬。杨书以地名为经,朝代为纬,两书互勘,治史滋便,陈杨两氏皆无他种著述。陈之祖父为顾亭林友。《亭林集》中有赠亮工诗。其书至道光间始刻出,上距成书时百六十余年。杨书亦光绪间始刻出,上距成书时三十余年。而李申耆之《历代地理志韵编今释》二十卷,不用表体,纯依韵以编为类书,尤便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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