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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三)(8)


  方志之通患在芜杂。明中叶以后有起而矫之者,则如康海之《武功县志》,仅三卷,二万余言;韩邦靖之《朝邑县志》,仅二卷,五千七百余言,自诧为简古。而不学之文士如王渔洋、宋牧仲辈震而异之,比诸马班。耳食之徒,相率奉为修志模楷,即《四库提要》亦极称之。又如陆稼书之《灵寿县志》,借之以昌明理学,而世人亦竟誉为方志之最良者。乾隆以前一般人士对于方志观念之幼稚误谬,可以想见矣。注意方志之编纂方法,实自乾隆中叶始。李南涧历城、诸城两志,全书皆纂集旧文,不自著一字,以求绝对的征信。后此志家,多踵效之。谢蕴山之《广西通志》,首著叙例二十三则,遍征晋唐宋明诸旧志门类体制,舍短取长,说明所以因革之由。认修志为著述大业,自蕴山始也。故其志为省志模楷,虽以阮芸台之博通,恪遵不敢稍出入,继此更无论。余如焦里堂、李申耆集中,皆有专论修志体例之文,然其间能认识方志之真价值、说明其真意义者,则莫如章实斋。

  实斋以清代唯一之史学大师,而不能得所藉手以独撰一史,除著成一精深博大之《文史通义》,及造端太宏未能卒业之《史籍考》外,其创作天才,悉表现于和州、亳州、永清三志及《湖北通志》稿中。“方志学”之成立,实自实斋始也。实斋关于斯学之贡献,首在改造方志之概念。前此言方志者,为“图经”之概念所囿,以为仅一地理书而止。实斋则谓方志乃《周官》小史、外史之遗,其目的专以供国史取材,非深通史法不能从事。概念扩大,内容自随而扩大。彼乃著《方志设立三书议》,谓:“凡欲经纪一方之文献,必立三家之学:仿纪传正史之体而作‘志’,仿律令典例之体而作‘掌故’,仿《文选》《文苑》之体而作‘文征’。三书相辅而行,缺一不可。”彼晚年应毕秋帆聘,总鄂志局事,即实行其理想,分泐《湖北通志》《湖北掌故》《湖北文征》三书,彼又以为“志”须继续增修,而资料非随时保存整理,则过此将散失不可复理,于是倡议各州县设立志科,使文献得有所典守而不坠,而国史取材,亦可以有成式而免参差芜猥之患。又晰言省志与府志、府志与县志地位之差别,大旨谓府县志为省志资料,省志为国史资料,各自有其任务与其组织;省志非拼合府县志可成,府县志非割裂省志可成。

  实斋所改造之方志概念既与前不同,则其内容组织亦随之而异。今试将旧志中号称最佳之谢氏《广西通志》,与实斋所拟《湖北三书》稿,比较如下。

  嘉庆《广西通志》目录:

  训典四表:郡县沿革 职官 选举 封建

  九略:舆地——疆域图、分野、气候、户口、风俗、物产。山川——山、川、水利。关隘建置——城池、廨置、学校、坛庙、梁津。经政——铨选、恤助、经费、禄饷、恤政、田赋、盐法、榷税、积贮、祀典、土贡、学制、兵制、马政、邮政、承审土司事件、口粮、盐仓、刑具、鼓铸、陂河、经费、船政。前事艺文——经、史、子、集、传记、事记、地记、杂记、志乘、奏疏、诗文。金石胜迹——城池、署宅、冢墓、寺观。

  二录:宦绩 谪宦

  六列传:人物 土司 列女 流寓 仙释 诸蛮

  《湖北三书》目录:

  《湖北通志》七十四篇

  二纪:皇言 皇朝编年(附前代)

  三图:方舆 沿革 水道

  五表:职官 封建 选举 族望 人物

  六考:府县 舆地 食货 水利 艺文 金石

  四政略:经济 循绩 捍御 师儒

  五十三传(目多不载)

  《湖北掌故》六十六篇

  吏科——四目:官司员额、官司职掌、员缺繁简、吏典事宜。

  户科——十九目:赋役、仓庾、漕运、杂税、牙行等。

  礼科——十三目:祀典、仪注、科场条例等。

  兵科——十二目:将弁员额、兵丁技艺额数、武弁例马等。

  刑科——六目:里甲、编甲图、囚粮衣食、三流道里表等。

  工科——十二目:城工、塘汛、江防、铜铁、矿厂、工料价值表等。

  《湖北文征》八集:

  甲集上下——裒录正史列传。
  乙集上下——裒录经济策要。
  丙集上下——裒录词章诗赋。
  丁集上下——裒录近人诗词。

  约而言之,向来作志者皆将“著述”与“著述资料”混为一谈。欲求简洁断制不失著述之体耶?则资料之割舍者必多。欲将重要资料悉予保存耶?则全书繁而不杀,必芜秽而见厌。故康之《武功》,韩之《朝邑》,与汗牛充栋之俗志交讥,盖此之由。实斋“三书”之法,其《通志》一部分,纯为“词尚体要”“成一家言”之著述;《掌故》《文征》两部分,则专以保存著述所需之资料。既别有两书以保存资料,故“纯著述体”之《通志》,可以肃括闳深,文极简而不虞遗阙。实斋所著《方志辨体》自述其《湖北通志》稿之著述义例,内一段云:“《通志》食货考田赋一门,余取《赋役全书》布政使司总汇之册,登其款数,而采用明人及本朝人所著财赋利病奏议详揭及士大夫私门论撰,联络为篇。为文不过四五千言,而读者于十一府州数百年间财赋沿革弊利,洞如观火。盖有布政司以总大数,又有议论以明得失,故文简而事理明也。旧志尽取各府州县《赋役全书》,挨次排纂,书盈五六百纸。……阅者连篇累卷。但见赋税钱谷之数,而数百年利病得失则茫然无可求。……”

  其保存资料之书,又非徒堆积档案谬夸繁富而已,加以别裁,组织而整理之,驭资料使适于用。《湖北掌故》中有《赋役表》一篇,《方志辨体》述其义例云:“志文既撷其总要,贯以议论,以存精华,仍取十一府州六十余州县《赋役全书》,巨帙七十余册,总其款目以为之经,分其细数以为之纬,纵横其格,排约为《赋役表》。不过二卷之书,包括数十巨册,略无遗脱。……”观此可见《掌故》书体例一斑。实斋之意,欲将此种整理资料之方法,由学者悉心订定后,著为格式,颁下各州县之“志科”,随时依式最录,则不必高材之人亦可从事,而文献散亡之患可以免。此诚保存史料之根本办法,未经人道者也。实斋所作《州县请立志科议》云:“天下大计,既始于州县,则史事责成,亦当始于州县之志。州县有荒陋无稽之志,而无荒陋无稽之令史案牍。……故州县之志,不可取办于一时,平日当于诸典吏中,特立志科,佥典吏之稍明于文法者,以充其选。而且立为成法,俾如法以纪载。……积数十年之久,则访能文学而通史裁者,笔削以为成书。……如是又积而又修之,于事不劳而功效已为文史之儒所不能及。”

  实斋之于史,盖有天才,而学识又足以副之。其一生工作,全费于手撰各志,随处表现其创造精神。以视刘子玄、郑渔仲,成绩则既过之矣。今《和》《亳》《永清》三志,传本既甚希,吾侪仅在《文史通义》外篇见其叙例;《湖北通志》,则毕秋帆去职后,全局皆翻;嘉庆官本,章著痕迹,渺不复存,幸而《遗书》中有检存稿及未成稿数十篇,得以窥其崖略。然固已为史界独有千古之作品,不独方志之圣而已。吾将别著《章实斋之史学》一书详论之,此不能多及也。

  吾于诸名志,见者甚少,不敢细下批评。大约省志中嘉道间之广西谢志,浙江、广东阮志,其价值久为学界所公认,同光间之畿辅李志、山西曾志、湖南李志等,率皆踵谢、阮之旧,而忠实于所事,抑其次也。而宣统新疆袁志,前无所承,体例亦多新创,卓然斯界后起之雄矣。各府州县志,除章实斋诸作超群绝伦外,则董方立之《长安》《咸宁》二志,论者推为冠绝今古;郑子尹、莫子偲之《遵义志》,或谓为府志中第一;而洪稚存之《泾县》《淳化》《长武》,孙渊如之《邠州》《三水》,武授堂之《偃师》《安阳》,段茂堂之《富顺》,钱献之之《朝邑》,李申耆之《凤台》,陆祁孙之《郯城》,洪幼怀之《鄢陵》,邹特夫、谭玉生之《南海》,陈兰甫之《番禺》,董觉轩之《鄞县》《慈溪》,郭筠仙之《湘阴》,王壬秋之《湘潭》《桂阳》,缪小山之《江阴》,皆其最表表者。而比较其门目分合增减之得失,资料选择排配之工拙,斯诚方志学中有趣且有益的事业。余有志焉,而今病未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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