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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清初学海波澜余录(6)


  八 吕晚村戴南山

  初期学者有为文字狱所牺牲的两位,曰:吕晚村、戴南山。这两位都因身罹大祸,著作什九被烧毁,我们无从见其真相。据现在流传下来的遗书而论,两人都像不过是帖括家或古文家,不见得有很精深学问。但他们总是和清代学术有关系的人,虽然资料缺乏,也得记一记。

  吕留良,字用晦,号晚村,浙江石门人,卒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55。他是一位廪生,康熙间曾荐举山林隐逸、博学鸿儒,皆不就,笃守程朱学说,著书颇多,学风和朱舜水像有点相近。对于满洲征服中国,愤慨最深。尝说:“孔子何以许管仲不死公子纠而事桓公甚至美为仁者,是实一部《春秋》之大义也。君臣之义固重,而更有大于此者。所谓大于此者何耶?以其攘夷狄,救中国于被发左衽也。”他的著述中像这样的论调大概甚多。他卒后,他的门生严鸿逵、沈在宽诵法其学。康熙末年,有湘人曾蒲潭静因读晚村所批时文有论“夷夏之防”等语,大感动,到他家中求其遗书尽读之,因与严、沈及晚村之子葆中为密友,自是思想大变。雍正初年,对于功臣猜忌特甚,川陕总督岳钟琪有点不自安。蒲潭乃派他的门生张熙上书钟琪,劝他革命,后来事情闹穿了,将蒲潭及沈、张等,提京廷讯。闹了几年,结果将晚村剖棺戮尸,子孙族灭,门生故旧,株连无数。晚村所有著述,焚毁都尽,只有雍正御撰《驳吕留良四书义》一书,今尚流传,因此可见晚村学说之一二。吾家中有此书,待检出后择要征引。又据雍正上谕,知晚村有日记,有文集,文集中有致吴三桂书。上谕说:“其所著文以及日记等类,或镌板流传,或珍藏秘密,皆人世耳目所未经,意想所未到者。朕翻阅之余,不胜惶骇,盖其悖逆狂噬之词,凡为臣子者所不忍寓之于目,不忍出之于口,不忍述之于纸笔者也。”据此,则晚村之言论如何激烈,可以想见。雍正所著《大义觉迷录》,专为驳晚村学说而作,内中辨夷夏的话最多,次则辨封建,据此亦可略见晚村著作内容如何了。雍正七年四月上谕引《晚村文集》,有“今日之穷,为羲皇以来所仅见”语。以与唐铸万《潜书·存言篇》对照,可想见所谓“康熙全盛”时民生状况如何,实极重要之史料。雍正因晚村之故痛恨浙江人,说道:“朕向来谓浙江风俗浇漓,人怀不逞,如汪景祺、查嗣庭之流,皆谤讪悖逆,甚至民间氓庶,亦喜造言生事,皆吕留良之遗害也。”七年上谕浙中学者,自舜水、梨洲以至谢山,皆民族观念极盛,本非倡自晚村。然晚村在当时浙学界有不小的势力,我们倒是因读雍正上谕才得知道哩。

  戴名世,字田有,号南山,安徽桐城人。康熙五十二年下狱论死,年61。他本是一位古文家,桐城派古文,实应推他为开山之祖。他从小喜读《左传》《史记》,有志自撰明史。同县方孝标尝游云南,著《滇黔纪闻》,述永历间事,南山好其书。或说方孝标尝受吴三桂伪职,似不确。后有永历宦官出家为僧号犁支者,与南山门人余石民湛谈永历遗事颇多,南山采以入其集。康熙五十年为都御史赵申乔所劾,大狱遂起,其狱牵连至数百人方苞、韩菼等皆在内,因康熙帝从宽处置,论死者仅南山一人而止。《南山集》在当时为禁书,然民间传本不绝。集中并无何等奇异激烈语,看起来南山不过一位普通文士,本绝无反抗清廷之意他是康熙四十八年榜眼,时年已57岁了。但他对于当时官修《明史》,确有所不满。他说:

  昔者宋之亡也,区区海岛一隅,仅如弹丸黑子,不逾时而又已灭亡,而史得以备书其事。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闽越,永历之帝两粤、帝滇黔,地方数千里,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义,岂遽不为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而其事渐以灭没!……老将退卒,故家旧臣,遗民父老,相继渐尽,而文献无征,凋残零落,使一时成败得失与夫孤忠效死流离播迁之情状,无以示于后世,岂不可叹也哉?终明之世,三百年无史;金匮石室之藏,恐终沦散放失。而当世流布诸书缺略不详,毁誉失实。嗟乎!世无子长、孟坚,不可聊且命笔。鄙人无状,窃有志焉。……余夙者之志,于《明史》有深痛,辄好问当世事,而身所与士大夫接甚少,士大夫亦无以此为念者。……《南山集·与余生书》

  读这篇书,南山对于《明史》的感想,略可概见,而其身遘大祸亦即以此。康熙中叶,文网极宽,思想界很有向荣气象。此狱起于康熙倦勤之时,虽辩理尚属宽大,然监谤防口之风已复开矣。跟着就是雍正间几次大狱。而乾嘉学风,遂由此确立了。

  本讲所列举的不伦不类十几个人,论理,不应该在一块儿评论,但因此益可见清初学术方面之多,与波澜之壮阔。凡学界之“黎明期运动”,大率都是这种气象。乾嘉以后,号称清学全盛时代,条理和方法虽比初期致密许多,思想界却已渐渐成为化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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