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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实践实用主义(7)


  程子又谓“性本善而流于恶”,习斋以为也不对,驳他道:

  原善者流亦善,上流无恶者下流亦无恶。……如水出泉,若皆行石路,虽自西海达东海,绝不加浊。其有浊者,乃亏土染之,不可谓水本清而流浊也。知浊者为土所染,非水之气质,则知恶者是外物染乎性,非人之气质矣。同上《性理书评》

  习斋论引蔽习染之由来,说得极详尽。今为篇幅所限,不具引了。看《存性篇·性说》。习斋最重要的论点,在极力替气质辩护。为什么要辩护呢?因为他认定气质为个人做人的本钱。他说:

  尽吾气质之能,则圣贤矣。《言行录》卷下

  又说:

  昔儒视气质甚重。习礼习乐习射御书数,非礼勿视听言动,皆以气质用力。即此为存心,即此为养性。故曰“志至焉,气次焉,持其志无暴其气”,故曰“养吾浩然之气”,故曰“唯圣人然后可以践形”。魏晋以来,佛老肆行,乃于形体之外,别状一空虚幻觉之性灵;礼乐之外,别作一闭目静坐之存养。佛者曰入定,儒者曰吾道亦有入定也;老者曰内丹,儒者曰吾道亦有内丹也。借五经、《语》、《孟》之文,行《楞严》《参同》之事。以躬习其事为粗迹,则自以气骨血肉为分外。于是始以性命为精,形体为累,乃敢以有恶加之气质矣。《存性编·性理书评》

  气质各有所偏,当然是不能免的。但这点偏处,正是各人个性的基础。习斋以为教育家该利用他,不该厌恶他。他说:“偏胜者可以为偏至之圣贤。……宋儒乃以偏为恶,不知偏不引蔽,偏亦善也。”同上又说:“气禀偏而即命之曰恶,是指刀而坐以杀人也,庸知刀之能利用杀贼乎!”同上习斋主张发展个性的教育,当然和宋儒“变化气质”之说不能相容。他说:

  人之质性各异,当就其质性之所近、心志之所愿、才力之所能以为学,则无龃龉扞格终身不就之患。故孟子于夷、惠曰不同道,惟愿学孔子,非止以孔子独上也,非谓夷、惠不可学也。人之质性近夷者自宜学夷,近惠者自宜学惠。今变化气质之说,是必平丘陵以为川泽,填川泽以为丘陵也,不亦愚乎?且使包孝肃必变化而为庞德公,庞德公必变化而为包孝肃,必不可得之数,亦徒失其为包为庞而已矣。《四书正误》卷六

  有人问他,你反对变化气质,那么《尚书》所谓“沉潜刚克,高明柔克”的话,不对吗?他说:“甚刚人亦必有柔处,甚柔人亦必有刚处,只是偏任惯了。今加学问之功,则吾本有之柔自会胜刚,本有之刚自会胜柔。正如技击者好动脚,教师教他动手以济脚,岂是变化其脚?”《言行录》卷下《王次亭篇》质而言之,程朱一派别气质于义理,明是袭荀子性恶之说,而又必自附于孟子,故其语益支离。习斋直斥之曰:

  耳目口鼻手足五脏六腑筋骨血肉毛发秀且备者,人之质也,虽蠢犹异于物也。呼吸充周荣润运用乎五官百骸粹且灵者,人之气也,虽蠢犹异于物也。故曰“人为万物之灵”,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其灵而能为尧舜者,即气质也。非气质无以为性,非气质无以见性也。今乃以本来之气质而恶之,其势不并本来之性而恶之不已也。以作圣之气质,而视为污性坏性害性之物,明是禅家“六贼”之说,能不为此惧乎?《存性篇·正性理评》

  习斋之龂龂辨此,并非和程朱论争哲理。他认为这问题在教育关系太大,故不能已于言。他说:

  大约孔孟以前责之习,使人去其所本无。程朱以后责之气,使人憎其所本有。是以人多以气质自诿,竟有“山河易改,本性难移”之谚矣。其误世岂浅哉!同上

  他于是断定程朱之说,“蒙晦先圣尽性之旨,而授世间无志人以口实”《存学编》卷一《上孙钟元先生书》。他又断言,凡人“为丝毫之恶,皆自玷其光莹之体;极神圣之善,始自践其固有之形”同上《上陆桴亭先生书》。习斋对于哲学上和教育上的见解,这两句包括尽了。

  以上所讲,颜李学派的主要精神,大略可见了。这种议论,在今日还有许多人听见了摇头咋舌,何况二百年前?他们那时作这种主张,简直可以说大着胆冒天下之不韪。习斋说:

  宋儒,今之尧舜周孔也。韩愈辟佛,几至杀身,况敢议今世之尧舜周孔乎?季友著书驳程朱之说,发州决杖,况敢议及宋儒之学术品诣乎?此言一出,身命之虞,所必至也。然惧一身之祸而不言,委气数于终误,置民物于终坏,恐结舌安坐不援沟渎与强暴横逆纳人于沟渎者,其忍心害理不甚相远也。《上陆桴亭书》

  又说:

  予未南游时,尚有将就程朱附之圣门之意。自一南游,见人人禅子,家家虚文,直与孔门敌对。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为孔孟与程朱判然两途,不愿作道统中乡原矣。《年谱》卷下

  他并非闹意气与古人争胜。他是一位心地极光明而意志极强毅的人。自己所信,便以百折不挠的精神赴之,丝毫不肯迁就躲闪。他曾告诫恕谷道:

  立言但论是非,不论异同。是,则一二人之见,不可易也;非,则虽千万人所同,不随声也。岂惟千万人?虽百千年同迷之局,我辈亦当以先觉觉后觉,不必附和雷同也。《言行录·学问篇》

  试读这种话,志节何等卓荦!气魄何等沉雄!他又说:“但抱书入学,便是作转世人,不是作世转人。”《存学编》卷三他临终那年,有几句话嘱咐恕谷道:“学者勿以转移之权委之气数。一人行之为学术,众人从之为风俗。民之瘼矣,忍度外置之乎?”恕谷闻言,泣数行下。《恕谷年谱》卷下呜呼习斋!非天下之大仁大勇者,其孰能与于斯?

  习斋、恕谷抱这种宏愿,想要转移学风,别造一个新社会。到今日二百年了,到底转移了没有?哎!何止没有转移,只怕病根还深几层哩。若长此下去吗?那么,习斋有一番不祥的预言,待我写来。他说:

  文盛之极则必衰。文衰之返则有二:一是文衰而返于实,则天下厌文之心,必转而为喜实之心,乾坤蒙其福矣。……一是文衰而返于野,则天下厌文之心,必激而为灭文之念,吾儒与斯民沦胥以亡矣。如有宋程朱党伪之禁,天启时东林之逮狱,崇祯末张献忠之焚杀,恐犹未已其祸也。而今不知此几之何向也?《易》曰:“知几其神乎?”余曰:知几其惧乎?《存学编》卷四

  呜呼!今日的读书人听啊,自命智识阶级的人听啊,满天下小百姓厌恶我们的心理一日比一日厉害,我们还在那里做梦。习斋说“未知几之何向”?依我看,“灭文”之几早已动了,我们不“知惧”,徒使习斋、恕谷长号地下耳。

  同时服膺颜氏学且能光大之者,北有王昆绳,南有恽皋闻、程绵庄,而其渊源皆受自恕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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