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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两畸儒(3)


  舜水并没有开门讲学,也没有著书。我们研究这个人,只靠他一部文集里头的信札和问答。他以羁旅穷困之身,能博邻国全国人的尊敬,全恃他人格的权威。他说:“不佞生平,无有言而不能行者,无有行而不如其言者。”《文集》卷九《答安东守约书》又说:“弟性直率,毫不犹人,不论大明、日本,唯独行其是而已,不问其有非之者也。”《文集》卷十二《答小宅生顺问》又说:“自流离丧乱以来,二十六七年矣,其濒于必死,大者十余。……是故青天白日,隐然若雷霆震惊于其上,至于风涛险巇,倾荡颠危,则坦然无疑,盖自信者素耳。”《文集》卷十八《德始堂记》又说:“仆事事不如人,独于‘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似可无愧于古圣先贤万分之一。一身亲历之事,固与士子纸上空谈者异也。”《文集》卷八《答小宅生顺书》他是个德行纯粹而意志最坚强的人,常常把整个人格毫无掩饰的表现出来与人共见。所以当时日本人对于他,“如七十子之服孔子”,殊非偶然。

  他的学风,主张实践,排斥谈玄。他说:“先儒将现前道理,每每说向极微极妙处,固是精细工夫,然圣狂分于毫厘,未免使人惧。不佞举极难重事,一概都说到明明白白平平常常,似乎肤浅庸陋,然‘人人皆可为尧舜’之意也。……末世已不知圣人之道,而偶有向学之机,又与人辨析精微而逆折之,使智者诋为刍狗,而不肖者望若登天。……此岂引掖之意乎?”《文集》卷九《答安东守约书》又说:“颜渊问仁,孔子告以非礼勿视听言动。夫视听言动者,耳目口体之常事;礼与非礼者,中智之衡量;而“勿”者下学之持守。岂夫子不能说玄说妙言高言远哉!抑颜渊之才不能为玄为妙骛高鹜远哉!……故知道之至极者,在此而不在彼也。”《文集》卷十八《勿斋记》舜水之教人者,大略如此。

  这种学风,自然是王学的反动。所以他论阳明,许以豪杰之士,但谓其多却讲学一事《文集》卷六《答佐野回翁书》。不唯王学为然,他对于宋以来所谓“道学家”,皆有所不满。他说:“有良工能于棘端刻沐猴,此天下之巧匠也,然不佞得此,必诋之为沙砾。何也?工虽巧,无益于世用也。……宋儒辨析毫厘,终不曾做得一事,况又于其屋下架屋哉?”《文集》卷九《与安东守约书》

  他论学问,以有实用为标准。所谓实用者,一曰有益于自己身心,二曰有益于社会。他说:“为学之道,在于近里着己,有益天下国家,不在掉弄虚脾,捕风捉影。……勿剽窃粉饰,自号于人曰‘我儒者也’。处之危疑而弗能决,投之艰大而弗能胜,岂儒者哉?”《文集》卷十《答奥村庸礼书》他所谓学问如此,然则不独宋明道学,即清儒之考证学,也非他所许,可以推见了。

  舜水娴习艺事,有巧思。“尝为德川光国作《学宫图说》,图成,模之以木,大居其三十分之一,栋梁枅椽,莫不悉备。而殿堂结构之法,梓人所不能通晓者,舜水亲指授之,及度量分寸,凑离机巧,教喻缜密,经岁乃毕。光国欲作石桥,舜水授梓人制度,梓人自愧其能之不及。此外,器物衣冠,由舜水绘图教制者甚多。”据今井弘济、安积觉合撰《舜水先生行实》我们因这些事实,可以见舜水不独为日本精神文明界之大恩人,即物质方面,所给他们的益处也不少了。

  总而言之,舜水之学和亭林、习斋皆有点相近。博学于文工夫,不如亭林,而守约易简或过之;摧陷廓清之功不如习斋,而气象比习斋博大。舜水之学不行于中国,是中国的不幸,然而行于日本,也算人类之幸了。

  夏峰、梨洲、亭林、船山、舜水这些大师,都是才气极倜傥而意志极坚强的人。舜水尤为伉烈。他反抗满洲的精神,至老不衰。他著有《阳九述略》一篇,内分“致虏之由”“虏祸”“灭虏之策”等条。末题“明孤臣朱之瑜泣血稽颡谨述”。此外,《文集》中关于这类话很多。这类话入到晚清青年眼中,像触着电气一般,震得直跳,对于近二十年的政治变动,影响实在不小。他死后葬在日本,现在东京第一高等学校,便是他生前的住宅,死后的坟园。这回大震灾,侥幸没有毁掉。听说日本人将我们的避难学生就收容在该校。我想,这些可爱的青年们当着患难时候,瞻仰这位二百多年前蒙难坚贞的老先生的遗迹,应该受不少的感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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