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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反动与先驱(2)


  费燕峰说:

  清谈害实,始于魏晋,而固陋变中,盛于宋南北。案:费氏提倡“实”与“中”两义,故斥当时学派为害实变中。自汉至唐,异说亦时有,然士安学同,中实尚属。至宋而后,齐逞意见,专事口舌,……又不降心将人情物理平居处事点勘离合,说者自说,事者自事,终为两断。一段好议论,美听而已。……后儒所论,唯深山独处,乃可行之;城居郭聚,有室有家,必不能也。盖自性命之说出,而先王之三物六行亡矣。……学者所当痛心,而喜高好僻之儒,反持之而不下。无论其未尝得而空言也,果“静极”矣,“活泼泼地会”矣,“坐忘”矣,“心常在腔子里”矣,“即物之理无不穷,本心之大无不立,而良心无不致”矣,亦止与达摩面壁、天台止观同一门庭。……何补于国?何益于家?何关于政事?何救于民生?……学术蛊坏,世道偏颇,而夷狄寇盗之祸亦相挺而起……《费氏遗书·弘道书》卷中平心而论,阳明学派,在二千年学术史上,确有相当之价值,不能一笔抹杀,上文所引诸家批评,不免都有些过火之处。但末流积弊,既已如此,举国人心对于他既已由厌倦而变成憎恶,那么这种学术,如何能久存?反动之起,当然是新时代一种迫切的要求了。

  大反动的成功,自然在明亡清兴以后。但晚明最末之二三十年,机兆已经大露,试把各方面的趋势一一指陈。

  第一,王学自身的反动。最显著的是刘蕺山宗周一派,蕺山以崇祯十七年(1644)殉难特标“证人”主义,以“慎独”为入手,对于龙溪王畿、近溪罗汝芳、心斋王艮诸人所述的王学,痛加针砭,总算是舍空谈而趋实践,把王学中谈玄的成分减了好些。但这种反动,当然只能认为旧时代的结局,不能认为新时代的开山。

  第二,自然界探索的反动。晚明有两位怪人,留下两部怪书。其一为徐霞客名宏祖,生万历十三年(1585),卒崇祯十三年(1640),年56,是一位探险家,单身步行,把中国全部都游历遍了。他所著的书,名曰《霞客游记》,内中一半虽属描写风景,一半却是专研究山川脉络,于西南——云、桂、蜀、贵地理,考证极为详确。中国实际调查的地理书,当以此为第一部。其二为宋长庚名应星,奉新人,卒年无考,丁文江推定为卒于顺治、康熙间,是一位工业科学家。他所著有两部书,一部是《画音归正》,据书名当是研究方音,可惜已佚;一部是《天工开物》商务印书馆正在重印,用科学方法研究食物、被服、用器,以及冶金、制械、丹青,珠玉之原料工作,绘图贴说,详确明备。这两部书不独一洗明人不读书的空谈,而且比清人“专读书的实谈”还胜几筹,真算得反动初期最有价值的作品。本条所举,虽然不过一两个人一两部书,不能认为代表时代,然而学者厌蹈空喜踏实的精神,确已渐渐表现了。

  第三,明末有一场大公案,为中国学术史上应该大笔特书者,曰:欧洲历算学之输入。先是马丁·路得既创新教,罗马旧教在欧洲大受打击,于是有所谓“耶稣会”者起,想从旧教内部改革振作。他的计划是要传教海外,中国及美洲实为其最主要之目的地。于是利马窦、庞迪我、熊三拔、龙华民、邓玉函、阳玛诺、罗雅谷、艾儒略、汤若望等,自万历末年至天启、崇祯间先后入中国。中国学者如徐文定名光启,号元扈,上海人,崇祯六年(1633)卒,今上海徐家汇即其故宅、李凉庵名之藻,仁和人等都和他们来往,对于各种学问有精深的研究。先是所行“大统历”,循元郭守敬“授时历”之旧,错谬很多。万历末年,朱世堉、邢云路先后上疏指出他的错处,请重为厘正。天启、崇祯两朝十几年间,很拿这件事当一件大事办。经屡次辩争的结果,卒以徐文定、李凉庵领其事,而请利、庞、熊诸客卿共同参预,卒完成历法改革之业。此外中外学者合译或分撰的书籍,不下百数十种。最著名者,如利、徐合译之《几何原本》,字字精金美玉,为千古不朽之作,无庸我再为赞叹了。其余《天学初函》《崇祯历书》中几十部书,都是我国历算学界很丰厚的遗产。又《辨学》一编,为西洋论理学输入之鼻祖。又徐文定之《农政全书》六十卷,熊三拔之《泰西水法》六卷,实农学界空前之著作。我们只要肯把当时那班人的著译书目一翻,便可以想见他们对于新知识之传播如何的努力。只要肯把那个时代的代表作品——如《几何原本》之类择一两部细读一过,便可以知道他们对于学问如何的忠实。要而言之,中国智识线和外国智识线相接触,晋唐间的佛学为第一次,明末的历算学便是第二次。中国元代时和阿拉伯文化有接触,但影响不大。在这种新环境之下,学界空气,当然变换,后此清朝一代学者,对于历算学都有兴味,而且最喜欢谈经世致用之学,大概受利、徐诸人影响不小。

  第四,藏书及刻书的风气渐盛。明朝人不喜读书,已成习惯,据费燕峰密所说:《十三经注疏》除福建版外,没有第二部。见《弘道书》卷上固陋到这程度,实令人吃惊。但是,到万历末年以后,风气渐变了。焦弱侯名竑,江宁人,万历四十八年(1620)卒的《国史经籍志》,在目录学上就很有相当的价值。范尧卿名钦,鄞县人创立天一阁,实为现在全国——或者还是全世界——最古最大的私人图书馆。可惜这个图书馆到民国以来已成了空壳子了。毛子晋名晋,常熟人和他的儿子斧季扆,他们家的汲古阁专收藏宋元刻善本,所刻《津逮秘书》和许多单行本古籍,直到今日,还在中国读书界有很大价值。这几位都是明朝最后二三十年间人。毛斧季是清朝人。他们这些事业,都可以说是当时讲学的反动。焦弱侯也是王学家健将,但他却好读书。这点反动,实在是给后来学者很有益的工具。例如黄梨洲、万九沙、全谢山都读天一阁藏书。汲古阁刻本书,流布古籍最有功,且大有益于校勘家。

  第五,还有一件很可注意的现象,这种反动,不独儒学方面为然,即佛教徒方面也甚明显。宋、元、明三朝,简直可以说除了禅宗,别无佛教。到晚明忽然出了三位大师:一莲池名宏,万历四十三年(1615)卒;二憨山名德清,天启三年(1623)卒;三蒲益名智旭,顺治九年(1655)卒。我们试把《云栖法汇》莲池著、《梦游集》憨山著、《灵峰宗论》蒲益著一读。他们反禅宗的精神,到处都可以看得出来。他们提倡的是净土宗。清朝一代的佛教——直到杨仁山为止,走的都是这条路。禅净优劣,本来很难说——我也不愿意说,但禅宗末流,参话头,背公案,陈陈相因,自欺欺人,其实可厌。莲池所倡净宗,从极平实的地方立定,做极严肃的践履工夫,比之耶教各宗,很有点“清教徒”的性质,这是修持方面的反动。不唯如此,他们既感觉掉弄机锋之靠不住,自然回过头来研究学理。于是憨山注《楞伽》《楞严》;蒲益注《楞严》《起信》《唯识》,乃至把全藏通读,著成《阅藏知津》一书。他们的著述价值如何,且不必论,总之一返禅宗束书不观之习,回到隋唐人做佛学的途径,是显而易见了。同时钱牧斋(谦益)著了一大部《楞严蒙钞》,也是受这个潮流的影响。

  以上所举五点,都是明朝煞尾二三十年间学术界所发生的新现象。虽然读黄梨洲《明儒学案》,一点看不出这些消息,然而我们认为关系极重大。后来清朝各方面的学术,都从此中孕育出来。我这部讲义,所以必把这二三十年做个“楔子”,其理由在此。

  “楔子”完了,下回便入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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