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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今文学之中心在《公羊》,而《公羊》家言,则真所谓“其中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何休《公羊传注自序》),自魏晋以还,莫敢道焉。今《十三经注疏》本,《公羊传》虽用何注,而唐徐彦为之疏,于何义一无发明。《公羊》之成为绝学,垂二千年矣。清儒既遍治古经,戴震弟子孔广森始著《公羊通义》,然不明家法,治今文学者不宗之。

  今文学启蒙大师,则武进庄存与也。存与著《春秋正辞》,刊落训诂名物之末,专求所谓“微言大义”者,与戴、段一派所取途径,全然不同。其同县后进刘逢禄继之,著《春秋公羊经传何氏释例》,凡何氏所谓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如“张三世”、“通三统”、“绌周王鲁”、“受命改制”诸义,次第发明。其书亦用科学的归纳研究法,有条贯,有断制,在清人著述中,实最有价值之创作。

  段玉裁外孙龚自珍,既受训诂学于段,而好今文,说经宗庄、刘。自珍性宕,不检细行,颇似法之卢骚;喜为要眇之思,其文辞俶诡连犿,当时之人弗善也。而自珍益以此自憙,往往引《公羊》义讥切时政,诋排专制;晚岁亦耽佛学,好谈名理。综自珍所学,病在不深入,所有思想,仅引其绪而止,又为瑰丽之辞所掩,意不豁达。虽然,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稍进乃厌其浅薄。然今文学派之开拓,实自龚氏。夏曾佑赠梁启超诗云:“人(龚)申受(刘)出方耕(庄),孤绪微茫接董生(仲舒)。”此言“今文学”之渊源最分明。拟诸“正统派”,庄可比顾,龚、刘则阎、胡也。

  “今文学”之初期,则专言《公羊》而已,未及他经。然因此知汉代经师家法,今古两派,截然不同;知贾、马、许、郑,殊不足以尽汉学。时辑佚之学正极盛,古经说片语只字,搜集不遗余力,于是研究今文遗说者渐多。冯登府有《三家诗异文疏证》,陈寿祺有《三家诗遗说考》,陈乔枞有《今文尚书经说考》、《尚书欧阳夏侯遗说考》、《三家诗遗说考》、《齐诗翼氏学疏证》,迮鹤寿有《齐诗翼氏学》,然皆不过言家法同异而已,未及真伪问题。道光末,魏源著《诗古微》,始大攻《毛传》及《大小序》,谓为晚出伪作。其言博辩,比于阎氏之《书疏证》,且亦时有新理解。其论《诗》不为美刺而作,谓:“美刺固《毛诗》一家之例,……作诗者自道其情,情达而止,……岂有欢愉哀乐,专为无病代呻者耶?”(《诗古微·齐鲁韩毛异同论中》)此深合“为文艺而作文艺”之旨,直破二千年来文家之束缚。又论诗乐合一,谓:“古者乐以诗为体,孔子正乐即正诗。”(同《夫子正乐论》上)皆能自创新见,使古书顿带活气。源又著《书古微》,谓不惟东晋晚出之《古文尚书》(即阎氏所攻者)为伪也,东汉马、郑之古文说,亦非孔安国之旧。同时邵懿辰亦著《礼经通论》,谓《仪礼》十七篇为足本,所谓古文《逸礼》三十九篇者,出刘歆伪造。而刘逢禄故有《左氏春秋考证》,谓:此书本名《左氏春秋》,不名《春秋左氏传》,与《晏子春秋》、《吕氏春秋》同性质,乃记事之书,非解经之书;其解经者,皆刘歆所窜入,《左氏传》之名,亦歆所伪创。

  盖自刘书出而《左传》真伪成问题,自魏书出而《毛诗》真伪成问题,自邵书出而《逸礼》真伪成问题。若《周礼》真伪,则自宋以来成问题久矣。初时诸家不过各取一书为局部的研究而已,既而寻其系统,则此诸书者,同为西汉末出现,其传授端绪,俱不可深考,同为刘歆所主持争立。质言之,则所谓古文诸经传者,皆有连带关系,真则俱真,伪则俱伪。于是将两汉今古文之全案,重提覆勘,则康有为其人也。

  今文学之健者,必推龚、魏。龚、魏之时,清政既渐陵夷衰微矣,举国方沈酣太平,而彼辈若不胜其忧危,恒相与指天画地,规天下大计。考证之学,本非其所好也,而因众所共习,则亦能之;能之而颇欲用以别辟国土,故虽言经学,而其精神与正统派之为经学而治经学者则既有以异。自珍、源皆好作经济谈,而最注意边事。自珍作《西域置行省议》,至光绪间实行,则今新疆也,又著《蒙古图志》,研究蒙古政俗而附以论议(未刻)。源有《元史》,有《海国图志》。治域外地理者,源实为先驱。故后之治今文学者,喜以经术作政论,则龚、魏之遗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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