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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莱因河右岸联军驻防地


  《休战条约》第五款规定,莱因河左岸一带应由联军暂时占领,派兵驻防。该约签字后,即时实行。现在这驻防地分三个区域:第一,法比军共同驻防地,以迈阳士为中心。第二,美军驻防地,以哥布列支为中心。第三,英军驻防地,以哥龙为中心。这一带都是德国工商业极繁盛的所在,如今变成军事要冲,我们合当一游。

  12日正午,由司脱拉士堡起行赴迈阳。我们到这些驻防地,立刻起几种奇异的感想:第一件,并不见有什么军用票。第二件,并不见有什么铁路警察。第三件,并不见有什么民政署。这些事在欧洲人眼里,自是认为固然,但我们将日俄战争时奉天一带情形,和现在青岛、济南一带情形比较起来,觉得我们那时还是中立国,好意借条路给人家走一走,那大军所过,便有这种种把戏。此地乃战胜国在战败国境内驻防,倒反这样客气,好像强权的适用,西方人和东方人还分些程度哩。

  迈阳为海色大公国首都。当德国革命时,各联邦君长都亡命境外,惟这海色大公虽已退位,仍住市中作一良善市民,算是一个例外了。法军总司令芒场将军正回巴黎,他那副司令勒特将军住在迈阳附近之威士巴顿,13日约我们到那里午饭。威士巴顿是莱因河岸著名风景地,歇夏时各国人都往游耍,号称中欧的销金窟。有威廉第二一所极壮丽的行宫,那守将便在宫内设宴。入席前,先领著我们遍游该宫,他自己住的便是皇后卧房,衾褥妆镜,不移而具,勒特向我们一一指点,面上很现出几分得意之色,像是说“大丈夫不当如是耶”哩。我一路参观,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觉得天道好还,实在可怕。这不是活画出一位义和拳时候北京大内里头的瓦德西吗?威廉追怀往事,不知何以为情。

  同席的有一位英国女军官,终席议论滔滔不绝,大约说的都是女子当兵不让男子这一派话。还说:“军队快要解散,闷得慌。可惜再不能得这种壮快生活了。”我们正为她是个女子,不好将她的话驳回,但觉得英雌气味,有点不可向迩。男人吃了军国主义的迷药,已经把世界闹到这种田地,还禁得起女人助兴吗?好在这种人也不过少数,不然,真算得人心世道之忧了。

  我们饭后在威士巴顿山上公园游览一回,便回到迈阳。晚间,法军的参谋长在海色大公故宫请宴,极力说莱因左岸一带应该从德国分离,另设一个缓冲国,还说是本地方人民多半都愿意。我想这自然是法国人一相情愿的话,断不会成为事实。若说这一带果然有设缓冲国的必要,恐怕是将亚、洛两州合并于现在之“联军莱因占领地”才算公平哩,但缓冲国之议,现在已不成问题,且不说他吧。

  14日由迈阳赴哥龙,沿途所经,正是莱因河风景最胜处。这一带当晚春初夏的时候,葡萄遍山遍谷,桃杏杂花相间,岸上的地,天上的云,河里的水,都是五色的。每天傍晚,有许多极壮丽雅洁的游船,溯洄上下,真算得画里光阴,诗中国土。可惜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正当阴冬沉寂,周围境界都像睡著,况是战后疮痍满目,哪里还有人敢想到行乐。河上一条游船也没有了,只有些鲨鱼式的煤船,倒还络绎不绝,替这冷静的河流做些点缀。两岸上无数古堡,隔十里八里便看见一座,堡的式样种种不同,好像专做来替画家布景。这些堡都是中古时代骑士贵族留下来的纪念,还有许多绿林豪杰,都曾拿来做他的窟穴。倘使能够叫这些堡神各各背他自己的履历,只怕每一座堡都可以供给一部浪漫忒派小说的材料。我们如今都说他是黑暗时代的遗物了,但就这些堡神冷眼看来,现在比他们能够光明几多呢?只怕要“待考”罢。还有一座日耳曼女神像,是德国统一后新近做来记功的。这十九世纪新体美术的女神像,参在许多古香古色的旧堡中间,摆出个庄严神圣样子,就像新出来的德意志皇帝统率著几十位固有的联邦君长,从容坐镇。日耳曼女神,也算是兼领莱因河河神了,但现在的莱因河,变成“长江之险与敌共之”,正不知这位女神独立苍茫,背地里淌了多少眼泪哩。

  哥龙是普鲁士的大工业市,德国全国的大都会,除了柏林、汉堡,就数到他了。论起这地方,在军事上本来不算重要地点,因为他和那永久中立的比利时接壤,能有什么军事作用呢?然而自开战以来,哥龙实已成了军事中心,德皇的大本营有好几次就驻扎此处。事后看来,乃知这里的铁路仓库等项,无一不是秘密中作军事预备,可见德人破比利时的中立,处心积虑,已非一日了。

  哥龙车站之宏壮,号称欧洲第一。五年以来,西战场几百万兵,大半由此调动,如今也是德国和协约国交通孔道。站内设有英国军官稽查护照处,非盘诘清楚,不能放行。市内大小各旅馆,都由英司令部全数征发,非经许可,不能投宿。我们这回来游,因为英法两国政府都用半公式的招待,所以不觉得有什么不便。后来我游德国,往返都经过此处,才知道种种麻烦,竟是出人意外哩——这是后事,慢提。却说我们早上九点多钟便到哥龙,英军司令部特地从远处调得一位懂中国话的参谋官,专司接待,替我们预定下游览三日的日程,除各项参观外,还专备一游船泛莱因河。可惜我们还要游法境北部战场,那些地方又是没有火车可坐的,沿路按准日期一站一站的预备军用汽车伺候。原定只在哥龙一日,程期不能变更了。当时因为和局未定,我们不知到底能否一游德国,很想在这里稍多盘桓,领略德国风味,既已办不到,只得穷一日之力,到处一游。他那有名的大桥,跨著莱因河上开七条大路,中间行人,左右两条马车路,又左右两条电车路,又左右两条火车路。桥的两端,树著普鲁士历代帝王四尊铜像,其余桥栏上雕刻无数,真算极天下之大观了。他那有名的教堂,算是欧洲五大伽蓝之一,是峨特式和文艺复兴式调和的一种建筑,真足耐人瞻仰赞叹。其他画苑博物馆之类,只得匆匆挂一个号,实在不能细观了。我们还有一件很要紧的事,是要买德国书。可惜关于战事的书,坊间完全绝迹,其他新出书也不多,只得将哲学、文学类的名著,随便购些,托英司令部代为转运。因为这点小事,晚间在司令部宴会席上,还起一番小小辩论。那英国司令官对于德国文学、哲学很下些苛刻的批评呢。唉!因一时政治上的利害冲突,连学问上也生出偏好偏恶来,真是人类的普通弱点,好在这种现象总不能久罢了。司令部观宴之后,跟著还有一个茶会,大少军官咸集,款待极其殷勤,这是我对于英国政府应该极表谢忱的。

  第二天早上,往游哥龙附近一个地方,名叫亚痕。这亚痕是一千二百多年前沙里曼大帝的首都,还有那时候一座古寺,岿然尚存,便是大帝陵寝所在,所以我们特地一游。据说大帝遗骸,系用埃及木乃伊法炮制过,至今不朽。棺内藏宝物无算,其后经两次发掘(第一次,997年日耳曼皇帝阿特三世;第二次,1615年腓力特列红髯帝),搬掠一空了,只剩遗骸在内。这回休战退兵的时候,德人怕协约国要拿这有名的木乃伊去做博物馆陈设品,所以事前就搬往柏林。我们看见的,只有一个连盖揭开的空铜棺了,还有大帝加冕时所坐的石头宝座,陈设在楼上,此外纪念物,多不可见了。

  我们当这回大战后来到这个地方,真有无限感慨。想起沙里曼大帝当时,战胜回教国民,再建西罗马帝国,他的版图,北极北海,南临地中海,将现在德意志、法兰西、比利时、瑞士的全部和意大利、西班牙的北部打成一片,俨然开出欧洲一统之局。他却把国家当作私产一般处置,拿来分封三个儿子,以后德、法、意三国的分立,就从此起。虽说是各民族各有特性,合拢来诚非容易,但是倘使那时在一个政府统治之下,各民族接触调和的机会甚多,各特性自然会化合成个通性,那么,欧洲一千多年来的战争惨祸,总应该减省许多,或者人类全体的进步,远在今日之上,也未可知哩。自从沙里曼种下这祸根,一直闹到如今,种种国际问题不能解决,别的不用说,就是凡尔登、亚尔莎士、洛林和哥龙这些地方,德国人说是历史上应归德国,法国人说历史上应归法国。哥龙自十三世纪以来皆为自由市,当1791年至1814年属法国,就像春秋时代齐鲁两国争汶阳,争济西,争了一百多年。若在今日拿中国人眼光看来,争的算什么一回事呢?却是欧洲多少国境问题,差不多都是这类性质。这样说来,沙里曼不是一个“始作俑者”吗?我们游亚痕古寺时,和一位看守寺门的老婆子攀谈,她说:“都是这位大帝不好,左讨一个老婆,右讨一个老婆——沙里曼有后妃九人——养出恁么多儿子,分出恁么多国,叫我们今日还是鸡犬不宁。”我听了这话,不觉“点头道是”者再。

  我们又重要入法境,视察比法战地了。从此又没有火车可坐,只得仍用三辆军用汽车前行,所走的就是开战时德军侵入比法的那条大路,横穿谟士河,经过比利时的纳点市进入法境。想起当时百万轮蹄,气吞一世的从此路前进,今日衰草斜阳,川原无极,只是“冷清清一片埋愁地”了。我们半日之内,由法入比,由比入法,走过三国境界,那国境上别无何等天然限域,只有一个记里木牌权当标帜。我在车上默想:什么叫做国家?不过人类脑中无端幻出一条界线便了。《楞严》说得好:“同是菩提,瞪发劳相。”为这一条幻线,杀人盈野,杀人盈城,将来世界大同后,回顾这种史迹,只怕对于这时代的人类心理,有点难于索解哩。

  我们沿著谟士河,渐渐入到法境。那道路实在破坏得不成样子了,下午四点钟前后,我们三辆汽车坏了一辆,只得归并著坐。再行一点多钟,哎呀,不好了,又坏了一辆了,修理半天,毫无办法。天渐渐黑起来了,离前站还有好几点钟的路程,大家已经硬著心肠,预备在这路上露宿一宵了。好容易才打听得附近有个小地方,名叫池佛,那里仿佛还有几爿破房子。只得拿那一辆未坏的车,分几次运送投奔,到那里居然有一家三等客栈,名叫白马店的。很承他的情,替我们腾出两三间屋子来,还蒸得一条鲜美的白鱼,供应我们晚饭,我觉是生平未经尝过的异味,到今日还牢牢记得哩。

  白马店住了一夜,明天汽车还是修理不出来,只得跑路到附近一个小车站,搭火车折往比利时京城,再由比京搭车径返巴黎。剩下几处战地,只好待下次再行游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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