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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凡尔登


  我们昨天下半天和今日上半天,走的都是笔直的一条大路,这是巴黎通凡尔登的官道,真所谓“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我们拿英国路政来比较,确是有点不同。英国的道路,不用说也十分修洁,但他总是因山林川泽的形势,而且绕避田园庐墓,所以不免弯回曲折。法国的道路,是仿古代罗马人样子,都画出纵横直线。此事虽小,却很可以表出两国国民的特性。英国人百事都是历史上自然发达,有一种环境起,便做出一种事实来和他顺应,好像是“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法国人不然,百事都悬出一个理想,拿理想做标准来规立计画,依著计画演成事实。我们试从政治上、艺术上种种方面观察,到处可以看出两国根本精神不同之点,路政亦其一端了。这两种精神,各有好处,别国人学步,怕还是学法国稳当些哩。这是我路上一时的感想,离本题太远了,请读者见谅。

  7日午前,我们穿过阿冈林,这是极大的一座森林。德军围攻凡尔登时,失败过后,还想纵断巴黎和凡尔登的后路,所以用全力来争此地。他的皇太子军即屯林中,两军在此经过多少回苦战。现在地下的铁条网和树上底障穗(用来防飞机侦视的)依然到处满布,树木虽然还未毁尽,却把绝好风景的所在,弄成狼藉不堪了。出了大林,辽远早望见凡尔登高原,十点半钟就到那里了。

  凡尔登市是怎么一个光景呢?我这枝拙笔,竟苦不能形容。诸君若有游过意大利的人,将那二千年前罗马的“佛林”和维苏威火山底下的邦渒拿来联想比较,或可仿佛一二。但比起破坏的程度来,反觉得自然界的暴力,远不及人类,野蛮人的暴力,又远不及文明人哩。我们初到,就先在旧市街凭吊一回,但见到处都是半堵废墙,底下堆著一大堆断砖零瓦。还亏是地气冱寒,野草毒虫不易繁殖,不然,恐怕全市早已无插足之地了。随后参观一个大教堂遗址,正殿早已残破无余,旁边一间牧师静室,还算完好。这教堂是凡尔登最高处,我们从四面破窗中大略凭眺形势,雄峻肃括之概,一览在目。当德军开始攻击时,他的皇太子向军士演说,说半个月后德皇就要在这教堂行凯旋礼。如今却是德皇和教堂都是同归于尽,细想真是何苦来呢?

  这日天气异常凛冽,我游市街时,手足都僵了,上下牙齿不住的在那里打架。想弄杯火酒一吃挡挡寒气,却是全市没有一家店铺,从哪里找起!后来到炮台里头去,算是得著了,方才稍稍回过暖来。这总炮台穴在地中,最深处离地平好几十丈,进去就像到了五千年前埃及的金字塔里头,觉得和地面上成了两个世界。据说当时大炮每日几百发的在外边乱打,炮台里头的人听著,不过像几串爆竹哩。我于军事是十二分外行,里头各种设备的标新领异,实在无从理会。就中令我很感动的有几件事:第一,里头有个大教堂,听说当军务最吃紧的时候,祈祷礼拜未曾停过,兵士的信仰,比平时还加增了好些。我想陆秀夫在崖山舟中抱著帝昺讲《论语》,是讲给一个人听的,所以看来觉得有点迂腐,有点作伪;这个却是当多数人生死呼吸的关头,替他打一根道德的药针,真算国民教育一种好法门哩。第二,里头有个很大的音乐场,兵士打仗回来,就在那里奏乐、唱歌、跳舞、看影戏,还有许多军中文艺会、军中美术会,常常在那里开会呢!“歌舞从戎”“投戈讲艺”,在我们历史上是一种文饰的美谈,在他们却是日常茶饭哩。第三,里头有一个极完整消费协会,是由兵士组织的,军官也加入帮忙,是将兵士需要物品,廉价贩售,听说每日有好几万佛郎的进出哩。单就这几件事看来,你想人家的兵是什么样的兵,人家的国民是什么样的国民。像我们还配在世界上站住吗?

  我们大略游览一遍,就在炮台内食堂午饭,承他们司令官极优渥的招待。停战以来,意大利王、比利时王都也曾到过凡尔登一次,都是在这里吃中饭,而且吃的就是营里的家常便饭,不过开一瓶香槟酒,就算敬礼外宾了,就这一点也很看出他们的平等精神哩。食堂正中,挂著政府颁给的光荣勋章——这勋章不是给个人的,是给炮台的——下面挂一个海棠式铜牌,刻著Can not has he pas一句话,意思是“不准他过去”这句话,是比丹将军接防凡尔登时誓师所说的,如今变成凡尔登历史的成语了。此外则各协约国所赠的勋章,挂满四壁,还有许多德国炮弹铜帽等类和各炮台被敌炮打下的铁片,摆满一屋,竟把食堂成了小小一个博物院了。

  下午我们去游分炮台,本来要游两个,因为迷失了路,险些连一个都游不成哩。我们坐的是军用汽车,还有总炮台的军官做向导,怎么会迷失了路呢?因为他们炮台都是暗垒,外面本来就没有标帜,各垒联络路线,每每要拿地图现找。经这回猛攻之后,路线多改了样子,所以连本地人都闹糊涂了。我们出了市街,便循一带冈峦而行,但见满地焦枯,连一根草毛也没有,这里一个坑,那边一个洞,好像癞头和尚的样子。那大的坑竟有三两丈深、十来丈阔,现在冰雪塞满,雪溶过后,想来里头可以淹得死人。唉!这都是一颗炮弹打成的哩。若问这些地方几时可以恢复原状,只怕三二十年还够不上说这话。因为地面几丈深以内,都是硝精铁屑,把地质地味完全变了,除非将这层地皮老实铲去,另垫新土,才可以供耕植之用。唉!真不料最可宝贵的科学发明给这班野兽一般的人拿起来戕杀生灵、荒秽土地。《老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其言很有至理哩。路上弥望,别无他物,就只有一簇一簇的丛冢,上头插著千百成群的十字架,和那破残零乱的铁条网互相掩映。此外便是破头盔咧,破靴咧,弹壳咧,马蹄铁咧,空罐头咧,东一件西一件,算是这几十里高原的装饰品。我们从总炮台出来的时候,天气本已是阴霾四合,到这时候更下起蒙蒙丝雨来。我们的车既已迷了路,三翻五覆的回旋停顿,我们也就几次下车,分头步行。我但觉得四周围色是死的,声是死的,天是死的,地是死的,任凭你怎么热中的人,到此也是兜头一盆冷水。现在所谓光华烂漫的文明,究竟将来作何结果,越想越令人不寒而栗哩。

  好容易才找著一座分炮台,这炮台名字叫做“伏”,我就叫他伏垒。这伏垒经过敌军两次猛扑,几乎失陷。一次有敌军五十七人肉搏到垒门一个小丘上,距大炮机盖所在不过数丈,被守兵歼灭了,守兵也死了三十二人。垒中军官和我们谈那回短兵相接的壮烈搏战,还是肉飞神动,我觉得总不过是人类兽性的写真罢了,懒得记他。但两造死亡的八十九人,却是同葬一丘,真算得“白首同所归”了。我想,魂而有知,风晨雨夕,彼此聚谈,真不解白白交换这条性命所为何来哩。

  我们由那垒中军官引导,里里外外很详细的参观一回,今也不必细述,不过大规模的壕沟生活,总算看过大概罢了。天色不早了,我们若趱不上梅孜,就要露宿一宵。赶紧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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